暮色渐沉,天边的霞光如薄纱般褪去最后一抹亮色。贾琏独自倚在画舫二层雕花木栏旁,江风夹杂着湿润的水汽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却吹不散他心头那团莫名的燥热。
离开凤姐这些日子,倒像是脱去了无形的枷锁,连呼吸都比往日畅快几分。然而,这短暂的自由中却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感,仿佛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二爷,您要的明前龙井。”小厮兴儿捧着鎏金茶盘轻步而来,青瓷盏中的茶汤清亮透彻,映出天边残存的一抹霞光。
贾琏伸手接过茶盏时,不经意间注意到兴儿眼角堆起的笑纹,似乎藏着些许趣事,欲语还休。
“有事?”贾琏吹开浮叶,茶香氤氲间瞥了他一眼,语气淡然却暗藏探究。
兴儿左右张望了一番,忽然压低嗓音,“奴才方才听船家说,明日晌午就能到扬州城。”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盘边缘,目光闪烁,“都说扬州有三绝——明月、玉人、琼花露……”话音未落,他偷瞄贾琏的脸色,嘴角微微上扬。
茶盏在贾琏唇边顿了一下。他斜睨过去,见兴儿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芒,那模样竟与当年学堂里偷偷传递春宫画的同窗如出一辙。
此刻,江面突然起了风,吹得兴儿腰间荷包叮当作响。那荷包是去年凤姐赏的,上面绣着五毒纹样,据说能镇邪驱灾。
“接着说。”贾琏将半凉的茶搁在栏杆上,声音平静却不容推辞。
兴儿凑得更近了一些,袖口暗袋里露出半截烫金名帖。“听说瘦马巷新来了位清倌人,琴艺师从广陵派,画得一手好兰竹……”他压低声音,眼神暧昧,“恰巧奴才表兄在盐运司当差,与那老鸨熟稔得很……”
还未等他说完,贾琏猛地抬脚,在他膝头轻轻一踹。兴儿敏捷地一闪,虽然躲过了这一脚,但手中的茶盘却晃得叮当直响。廊下悬挂的琉璃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光影幢幢,在贾琏脸上投下交错的明暗纹路。
“下作东西!”贾琏笑骂道,声音虽含怒意,却并无真正恼恨之意,“爷此行是去探望姑父的,哪有闲心听你胡扯!”
兴儿嬉笑着作揖,“是奴才糊涂了。只是想着二爷舟车劳顿……”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那姑娘的潇湘水云弹得极好,据说能医心疾。”
江心忽然跃起一条红鲤,“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贾琏望着那逐渐扩散的波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去年中秋凤姐不让他碰的那把焦尾琴。他缓缓伸入怀中,摸出一锭五两的雪花银,随手抛向兴儿。
银两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被兴儿稳稳接住。他掌心一翻,银子便消失在那五毒荷包里,动作娴熟得如同变戏法一般。
“若耽误正事……”贾琏指尖轻敲着栏杆,语气带着警告。
“保管干净妥帖。”兴儿躬身退下,腰间荷包又叮咚一响,“明月巷第三进院子,白墙黛瓦,种着西府海棠。”
待脚步声渐渐远去,贾琏才发觉茶已凉透。他随手将残茶泼入江中,看那茶沫在浪里打了个旋便消散不见。远处隐约传来琵琶声,想是某条花船上的歌女正在调弦。夜雾漫上来,沾湿了他绣着缠枝纹的袖口。
“二爷,要温酒么?”兴儿的声音隔着纱帘再次响起。
贾琏望着沿岸渐次亮起的灯火,忽然觉得这画舫太过寂静。他解开腰间玉佩,随意扔在几案上,翡翠撞击紫檀,发出清越的声响。
“取我那套雨过天青的便服来。”他稍作停顿,“再备些金陵带来的绒花。”
帘外传来兴儿压抑的轻笑。贾琏并不恼,只静静地望着扬州方向出神。凤姐临行时替他整理衣领的触感似乎还在颈间,可此刻却像隔了一层朦胧的纱。
夜风吹散最后一丝茶香,他心中忽生好奇:扬州城的月光照在琴弦上时,会不会比京城的更亮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