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笼罩的宁国府像一幅浸了冷水的墨画,檐角的露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嘀嗒嘀嗒”声。伊雪带着小鹿缓步前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箱的扣环。
“昨儿夜里奶奶又咳醒了,枕头上带血丝,却死活不让请大夫,也不让告诉琏二奶奶。”瑞珠低头引路,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人听见似的。
伊雪脚步未停,只轻声道,“琏二奶奶让送来的膳食,可都用着?”
“头两日还进些茯苓山药羹,后来……”,瑞珠突然噤声。前方穿堂里,贾珍正由两个小厮伺候着披上貂裘,玉带扣在晨光中闪着冷硬的亮光。
“伊姑娘来得早。”贾珍瞥见伊雪,嘴角扯出一抹笑,目光扫过小鹿手中的药箱,“可卿这些日子总说心口有些疼,倒要劳伊姑娘多多费心啊。”
伊雪屈膝行礼,语调平静,“还请珍大爷放心,这是伊雪作为医者的本分,一定会尽力医治蓉大奶奶的。”
“那可就有劳伊姑娘了!”贾珍朗声说完,转身离去,背影轻松得仿佛卸下了一桩心事。
伊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扬声吩咐瑞珠:“去厨房再做一份甘麦大枣粥和蒸山药。”一盏茶工夫后,她示意宝珠进去通报,随后带着小鹿迈步进了屋。
秦可卿坐在床头,披散着长发,单衣外只罩了件薄外衫,锦被裹在身上。窗纱滤进的光线将她苍白的脸映得近乎透明。见伊雪进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右手,可腕上那道红绳勒痕还是露了出来。
伊雪装作没看见,轻声道,“姐姐气色倒比前日好些了。”她避开了床脚堆着的未动过的食盒,指尖探上秦可卿瘦得凸起的腕骨,触感如同枯枝般冰凉。
“甘麦大枣粥该用新麦,凤姐姐没派平儿来的时候,他们怕是换了陈粮。”伊雪突然开口,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青瓷罐,打开时,一缕幽香飘出,“这是我另配的玫瑰露,最是宁神,姐姐记得用。”
秦可卿眼眶骤然红了,这味道和小时候娘亲给她梳头用的花露一模一样。
屋外,小鹿在廊下煎药,火苗舔舐着药壶底,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瑞珠端着茶盘出来,眼角还带着泪痕,趁机将一个荷包塞给小鹿,“里头是我家奶奶让转交给琏二奶奶的。”
荷包里躺着一对翡翠耳坠,正是王熙凤上月生辰时戴过的。瑞珠指尖一颤,想起了那日凤姐拉着秦可卿的手说的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要死也得拉几个垫背的才够本。”
屋内,伊雪坐在凳子上,轻轻扇着团扇,目光静默地落在秦可卿身上。炉中的苏合香升起一缕笔直的烟,让她想起昨日在贾母院里遇见的宝玉,额上还带着为秦钟挡砚台砸出的青紫。
“钟儿前日来瞧我,说要去贾府学堂了。”秦可卿突然开口,手指绞着被角,“是蓉哥儿给求的荐书……”
伊雪手中的团扇微微一顿,烟气缓缓升腾。她将暖炉塞进锦被里,低声说道:“宝二爷昨儿背书时还提起,说秦公子看文章极清透。倒也奇怪,怎的珍大爷突然对令弟这般上心?”
床幔上的流苏猛地晃动起来,秦可卿胸口剧烈起伏,喉间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他们……他们这是拿钟儿当……”
“当拴住你的锁链?”伊雪轻声接上,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今早门房转来的,说是秦公子落在我房门口的。”
信纸展开,字迹歪歪扭扭,写着:“阿姐勿忧,先生今日夸我《孟子》解得好。”纸角还粘着一块墨渍,显然写信的人当时很开心。
正午的阳光移到拔步床的雕花栏板上,缠枝莲纹的阴影落在秦可卿手背上。伊雪看着她用指尖一点点抚平信纸的褶皱,忽然开口:“凤姐姐前日审茄官,听说那丫头吓得打翻了要给珍大奶奶的胭脂匣。倒供出来件趣事——珍大奶奶的陪房,上月往学堂里塞了个唱小生的。这可把凤姐姐气的够呛!”
秦可卿猛地抬头,眼里终于有了些许生气:“是了……钟儿说过新来了个伴读,笛子吹得好,他还想结交……”
“那孩子凤姐姐也同我说了。”伊雪取出帕子按在秦可卿汗湿的额角,“去年雪天倒在药铺门前,还是令弟心善,舍了自己的斗篷给他。”
窗外传来丫鬟们的笑闹声,秦可卿望向窗纸外晃动的人影,恍惚间看见十四岁的自己拉着小秦钟在院子里踢毽子,贾蓉站在垂花门下笑。那时他的眼神还像个人,后来……
“活着才能护着他。”伊雪整理药箱时,铜镜正好照出秦可卿挺直的脊背。她轻声道:“凤姐姐让我带句话——‘宁国府的账本子,可比《心经》有意思多了。’”
抓住药箱的手指泛着淡淡的红,那些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痕迹此刻显得生机勃勃。
“明日……”秦可卿的声音沙哑,“明日我想喝妹妹熬的粥。”
伊雪微笑点头,药箱合上的瞬间惊飞了檐下的鸟雀。它们扑棱棱飞过高墙,羽翼掠过的地方,积雪仿佛正在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