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眯着眼,视线落在宝玉那张写着得意的脸庞上,沉声低喝:“无知的孽障,竟敢在老先生面前卖弄!”字字如刀,掷地有声。
宝玉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骂砸得怔住了,心头又羞又闷,耳根微微发烫,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贾政瞥见他呆若木鸡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中带上几分不耐,“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
宝玉低着头,躬身行了一礼,脚步轻缓地退下了,背影透出几分落寞。
贾政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继续,带着友人们往园子深处走去,笑声渐渐远去。
夕阳斜斜洒下,沁芳亭的阴影铺展在石凳旁。宝玉坐在那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挂着的通灵宝玉。他的影子被拉得细长,与亭子的暗影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幅墨汁晕开的画。风拂过,带来几片落叶,轻轻擦过他的脚边。
园中题匾的画面还在脑海中盘旋不去。那些清客们假意愚钝的言语、父亲考问时犀利的目光、自己脱口而出的“曲径通幽处”赢得的短暂赞誉,以及最后那句冰冷刺骨的“无知的孽障”,混杂在一处,让他胸口闷得难受。
“宝二哥哥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一道清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宝玉回头,看见伊雪站在三步开外,一袭淡青色长衫随风微动,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整个人清雅得如同晨露。她刚从宁国府回来没多久,因为秦可卿病情好转,才搬回了荣国府。
“伊姑娘。”宝玉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眼角还泛着些许红意。
伊雪走近,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她注意到宝玉眼尾微红,指尖不停地绞着衣带,显然是受了委屈。
“可是又挨老爷训了?”伊雪放低声音,语调柔和。
宝玉的肩膀像是瞬间失了力气,垮了下来。“方才父亲带人游园题匾,我……我提了两个建议,众人都说好,偏父亲说我‘卖弄’,还骂我是‘无知的孽障’。”他说得越来越轻,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满是压抑的委屈。
伊雪想起前几日薛宝钗私下找过她,说宝玉近来愈发消沉,对读书之事全无兴趣,希望她能劝解一二。当时宝钗眼中那份隐隐的忧虑,此刻愈加清晰起来。
“宝二哥提了什么好句子,竟惹得老爷这般动怒?”伊雪故作好奇地问道。
宝玉的眼睛忽然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进门处我提议‘曲径通幽处’,后来到了竹林旁的馆前,我说‘有凤来仪’比那些‘淇水遗风’、‘雎园雅迹’强些……”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不服气,“那些清客们明明都说我提得好。”
伊雪心中微微一震,这两句话确实精妙。“曲径通幽处”出自唐诗,用在入园处恰到好处;“有凤来仪”既暗合泪斑竹的典故,又隐含祥瑞之意。这样的才情,不该被如此轻视。
“二哥哥,你的提议确实极好。”伊雪认真地说道,“老爷或许是怕你骄傲,才故意这般严厉。”
宝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从小到大,父亲从未夸过我一句。无论我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错的。读书是‘装样子’,不读书是‘不长进’;多说几句是‘卖弄’,少说几句是‘愚钝’……”他的声音哽住了,眼里泛起一层水光,“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他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