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晒谷场的老槐树上已经贴满大字报。顾明哲蹲在井台边刷牙,薄荷味的牙粉混着铁腥味的井水,在舌尖泛起奇异的灼烧感。墙根处飘来几个村妇的窃窃私语,西南方言裹着唾沫星子砸在青石板上:
“听说昨晚野猪王带着崽子来报仇咧……”
“陆连长那把刀……”
铜哨声打断了流言。生产队长赵满囤叉着腰站在打谷机旁,胶鞋底碾着半截烟头:“新来的知青跟着三组插秧,工分按量算!”他特意加重最后三个字,三角眼扫过顾明哲雪白的的确良衬衫。
水田里的蚂蟥像嗅到血腥味,成群结队涌向那双没来得及缠绑腿的脚踝。顾明哲弯腰的瞬间,后颈突然掠过一阵凉风——陆烽用草帽挡开毒日头,军用水壶重重磕在他膝盖:“喝。”
酸涩的野莓汁顺着喉管滑下时,顾明哲才发现壶嘴有枚新鲜的牙印。前方传来妇女主任的尖嗓子:“小顾同志,秧苗不是绣花针!”
日头西斜时,顾明哲的工分簿上只有可怜的两个“正”字。仓库墙角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赵满囤蘸着唾沫翻账本:“到底是资本家少爷……”话音未落,算盘突然被军用水壶压住,铁皮磕在檀木框上发出闷响。
“他救了三头耕牛。”陆烽指尖点着今日记事栏,“晌午灌渠决堤,是他发现水芹菜堵住了泄洪口。”
顾明哲猛地抬头。这个退伍军人居然注意到他偷偷用植物学知识化解危机,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替他说话。晨雾里那个递水壶的剪影突然清晰起来,他看见对方掌心有道月牙形伤疤,和今早自己在井台石阶上磕出的痕迹如出一辙。
“再加五个工分。”赵满囤的钢笔几乎戳破纸页。
当晚的知青点飘起久违的猪油香。顾明哲用粮票换来半斤五花肉,正要把最后一片南瓜放进瓦罐,木门突然被撞开。同屋的北京知青王志刚浑身酒气扑进来,搪瓷缸砸在土灶上火星四溅:“装什么积极分子!”
腌菜坛子碎裂的瞬间,顾明哲本能地护住瓦罐。滚烫的肉汤泼在手背,他却闻到王志刚袖口有股熟悉的煤油味——和昨夜狼群来袭时,篱笆外飘来的气味一模一样。
“闹够没有?”陆烽的声音裹着夜露砸在门框上。他手里提着盏马灯,光影在墙壁割出锋利的棱角。王志刚突然瑟缩着退到墙角,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顾明哲在油灯下包扎烫伤时,发现医药箱底层压着本《军地两用人才之友》。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剪报,标题是“某部侦察连长荣立一等功”,配图里年轻军官的侧脸与眼前人重叠,只是那道疤还未爬上后颈。
暴雨是后半夜来的。顾明哲被雷声惊醒时,屋顶漏下的雨水已经在床头汇成溪流。他摸黑去堵瓦缝,却听见谷仓方向传来诡异的敲击声——三长两短,接着是两长三短。
湿透的衬衫贴在脊背上,顾明哲贴着墙根挪到谷仓后窗。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他看见赵满囤正在往粮垛里塞麻袋,而王志刚举着煤油灯的手在发抖。麻袋缺口处漏出的不是稻谷,是闪着幽光的金属零件。
“谁?!”赵满囤突然转身。顾明哲后退时踩断枯枝的脆响,在雨夜里如同枪声炸开。他转身狂奔的瞬间,脑后袭来劲风,却被斜刺里伸出的手臂格挡。陆烽将他按进草料堆,湿透的军装裹着硝烟味压下来:“闭气。”
追来的脚步声在五米外骤停。赵满囤的胶鞋碾着泥水:“野猫罢了。”顾明哲能感觉到陆烽喉结的震动,对方的心跳穿透两层湿布料,竟与自己保持着相同的频率。
雨停时天已泛青。陆烽松开他时,指腹无意擦过后颈胎记:“1949年生的?”顾明哲浑身一震,那个朱砂色的椭圆形印记,正是他胎穿时带来的唯一肉身证据。
“跟我来。”陆烽忽然拽着他往山上走。晨雾中浮现的军工洞窟里,顾明哲看见成堆的机床蒙着防雨布,齿轮间还沾着新鲜油污。洞壁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最新那道横杠还泛着木屑的白茬。
“三年前修战备公路时发现的。”陆烽用匕首挑开防雨布,露出锈迹斑斑的日文标牌,“有人等不及要当新买办了。”
顾明哲的指尖抚过冰冷金属,前世在华尔街操盘的记忆突然翻涌。这些本该回炉的军工设备,在改革开放前夕会成为多少人的催命符,又会变成多少人的登云梯?他转头想说什么,却撞见陆烽正在数洞壁的正字,喉结滚动间咽下一声叹息。
下工钟声传来时,陆烽往他手心塞了枚弹壳:“遇到危险就吹这个。”铜壳还带着体温,底火处刻着个极小的“陆”字。顾明哲摩挲着凸起的笔画,忽然想起昨夜那个被体温烘干的草料堆里,他们曾共享过二十六次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