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寒料峭的清晨，汀纤蹲在教务处门口数地砖。第三十二块砖缝里卡着半片指甲盖，褪色的粉色甲油像极了去年林小曼涂的那款。教导主任办公室飘来铁观音的涩香，铜门把上映出她的脸，下巴尖得跟病历本照片判若两人。

“保留学籍，明年复读。”主任的保温杯在桌沿磕出个白印，“但宿舍床位得腾给插班生。”

收拾储物柜时，林小曼的香水味从隔壁溢出来。汀纤的解剖图笔记被虫蛀得跟星云似的，夹层里掉出张发黄的便利贴，上面是她高一写的每日计划表：6:30晨跑、11:50整理错题、22:00听BBC新闻。那些工整的方块字正被霉斑侵蚀，软塌塌的像被雨水泡烂的柳絮。

走廊公告栏贴着月考排名。汀纤的名字卡在37名和38名之间，像是被谁用指甲硬生生抠出个豁口。周明远的名字恰好在下一行，他总考第二名的数字“2”写得格外锋利，笔尖都划破了纸背。

父亲的车停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她抱着纸箱经过宣传栏时，二月风突然掀开围巾，露出脖颈处结痂的抓痕。橱窗玻璃里映出林小曼和女生们簇拥而过的身影，她们校服衣摆上缀着新买的毛绒挂件，在风中摇晃得像绞刑架上的绳结。

纸箱里的钢笔突然漏墨，蓝黑色液体浸透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封面。汀纤蹲在马路牙子上擦拭时，发现柏油路面龟裂的纹路正和教材扉页的折痕重叠。父亲按喇叭的节奏越来越急，像极了那夜他踹翻茶几时酒瓶滚动的声响。

储物柜最底层躺着包未拆封的卫生棉。她想起去年初潮弄脏校服椅垫，是周明远默默把自己的运动外套搭在我座位上。此刻那抹靛蓝色正躺在失物招领处的角落，覆着层经年的粉笔灰。

公交车碾过减速带时，纸箱里的玻璃药瓶相互碰撞。她数着它们奏出的破碎音阶，忽然看见周明远骑着山地车掠过车窗。少年单肩书包带子松垮地挂着，车筐里探出枝未开的玉兰，花苞裹着毛茸茸的灰褐色外衣。

父亲急刹在红灯前。汀纤的额头撞上纸箱，错题本里飘出片银杏叶标本，叶脉间藏着周明远铅笔写的“别认输”。叶片被空调出风口的气流卷起，贴在挡风玻璃上，恰好遮住电子眼猩红的闪光。

旧物回收站的大爷称重时，汀纤的校服堆里滑出金属药瓶。老人用磁铁吸起它扔进铁皮桶，撞击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当称砣停在3.7公斤时，她突然想起这是自己高一入学时的体重。

小区垃圾桶旁蜷着只三花猫。她卸纸箱时，猫儿正撕咬她丢弃的棉质玩偶。填充棉絮随风飘过生锈的防盗窗，落在隔壁阳台晾晒的床单上，那上面印着卡通考拉的笑脸。

阁楼木箱里的初中毕业照蒙着水渍。汀纤抚过合影里自己饱满的苹果肌时，指尖沾到霉变的绿斑。照片背面用荧光笔写着“市中考状元”，感叹号末尾的圆点已被蠹虫蛀空。

深夜的月光把药片剖成两半。她用睫毛夹碾碎它们时，楼下传来酒瓶爆裂的脆响。玻璃碴溅到窗台的声响，与周明远骑车经过时撒落的银杏果炸裂声惊人相似。

母亲留下的缝纫机积满灰尘。汀纤擦拭梭芯时，发现缠着半截蓝白线——正是她校服衬衫的配色。当她试图转动轮盘，生锈的轴承发出呜咽，像极了休学手续盖章时教导主任的那声叹息。

晨雾漫进纱窗的黎明，汀纤在墙缝发现枚变形的大头钉。钉帽残留着暗红漆皮，是她高一钉光荣榜照片时用的那枚。照片里的她正在化学实验室微笑，手中试管映着窗外完整的玉兰花枝。

快递员敲门送来复读班资料时，汀纤正在用镊子夹取指缝里的纸屑。宣传单上的“再战辉煌”印得太大，油墨染黑了她的虎口。当她转身去洗手时，镜中闪过周明远骑着车在校门口张望的残影，车筐里的玉兰终于裂开第一片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