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暮春的午后，疗养院后山的玉兰花瓣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汀纤踩在湿软的腐叶上，一步、两步……数到第四十九步时，她看到段嘉良正坐在一块青石上，指尖的香烟燃着，烟灰轻轻落进一个生锈的糖果盒里。

“你来了。”段嘉良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他手里捏着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玻璃药瓶的残片。夕阳的余晖洒在那锋利的断口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汀纤伸手接过那片玻璃，指尖不小心被划出一道细痕。血珠渗出，落在玻璃上，映出一片模糊的影像——那是她手机屏保里的玉兰树，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曳。

“这是最后一片了。”段嘉良低声说道，眼神有些恍惚。他指了指糖果盒，“里面是母亲临终前攥碎的蕾丝，每一缕都浸着氟西汀的味道。”

汀纤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她知道，段嘉良的母亲生前一直饱受抑郁症的折磨，那些蕾丝和药瓶的碎片，像是他心底无法愈合的伤口。

夜幕降临时，两人来到荒废的泳池边。段嘉良点燃了一堆旧物，火焰在黑暗中跳跃，映照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汀纤将撕碎的病历一张张投入火堆，纸灰被热浪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像是那年考场里纷扬的奶茶渍碎屑。

“你知道吗？”段嘉良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对称的伤才能结痂。”他说着，扯开衣领，将一块燃烧的蕾丝布条按在锁骨上的旧疤上。皮肉灼烧的滋滋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汀纤的心猛地一紧，但她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

疗养院坍塌的围墙外，野玉兰正疯狂生长。汀纤伸手攀折下一根枝桠，树皮裂缝里渗出琥珀色的树脂，沾在她腕间淡化的疤痕上，渐渐凝成一道半透明的茧。

“你在做什么？”段嘉良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把解剖刀。他低头看了看汀纤手中的玉兰枝，刀刃轻轻划过树皮，木屑飘落，像是蝶翼的形状，坠入她装满旧药瓶的竹篮里。

“只是……想留点什么。”汀纤轻声说道，眼神有些游离。她看着段嘉良的动作，心里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

雨季来临的时候，周明远的最后一封信送到了汀纤手中。她拆开蜡封，一片银杏叶标本从信封里滑落。叶脉突然崩裂，露出夹层的显微照片——那是医学院培育的玉兰细胞切片，组织纹理竟与段嘉良的掌纹如出一辙。

“杏仁核开花了。”信末的解剖图背面，铅笔描着这样一行小字。汀纤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抬头看向窗外，暴雨正猛烈地敲打着玻璃，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冲刷干净。

暴雨夜的值班室里，汀纤为段嘉良更换绷带。碘伏擦过他锁骨上新增的灼伤时，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按向自己的心口。掌下传来他心跳的震动，频率竟与她撕毁诊断书那夜的脉搏重叠。

“你感觉到了吗？”段嘉良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汀纤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窗外的闪电劈开夜幕，两人在污渍斑驳的镜中对视，身后的玉兰枝影在雨帘中疯长，穿透玻璃的裂痕探入室内，嫩芽蜷曲如婴儿的拳头。

清明当天，疗养院弥漫着艾草的烟味。段嘉良在母亲坟前埋下那个生锈的糖果盒，覆盖的泥土里混着碾碎的氟西汀。汀纤将竹篮浸入江水中，药瓶随波浮沉，像是萤火虫群在夜色中闪烁。瓶口的玉兰枝遇水舒展，绽出苍白的花苞。

当她转身望去，段嘉良正徒手掰开另一个生锈的铁盒，取出母亲珍藏的芭蕾舞鞋。缎面上经年的血渍已化作暗红蕾丝，在春风里飘摇，像是崭新的旗帜。

子夜的解剖楼顶，两人并排躺在晾干的玉兰瓣上。段嘉良的绷带被夜露浸透，松节油与碘伏的气息在体温蒸腾下发酵成某种暖香。当流星划过天际时，他忽然侧身，咬开她腕间的树脂茧。

“疼吗？”他低声问道，舌尖轻轻舔舐着她新生皮肤下的青蓝血管。

汀纤摇了摇头，眼神温柔而坚定。她知道，段嘉良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试图缝合他们心底的伤口。

破晓时分，疗养院的玉兰树轰然倒塌。汀纤在树桩年轮中心找到一枚胶囊，旋开后飘出段嘉良儿时的素描——画着穿病号服的母亲在玉兰树下起舞，裙摆沾满药粉。

当他将画纸投入最后一丝余烬时，灰烬中突然腾起绿芽，根系穿透焦土，缠绕住两人交叠的脚踝，宛如命运迟来的缝合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