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

十年锦绣，深宫暖香。

那场始于冰冷与黑暗的苏醒，已被岁月温柔包裹，沉淀为模糊背景。她是雪柔，天斗帝国最受宠爱的小公主。父皇的纵容，宫人的恭顺，还有……母后柳倾舞无微不至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疼爱。

母后的怀抱总是最温暖的，带着清雅的馨香；母后的声音总是最温柔的，在她偶尔被零星噩梦惊扰时，会彻夜不眠地轻拍她的背，哼着古老的调子；母后的目光总是最专注的，尤其在凝视她时，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雪柔看不分明的、近乎灼热的期待。

那期待，像一层薄薄的琉璃，罩在完美的温情之上。雪柔偶尔触碰到，会觉得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她总会立刻甩开这念头，更深地埋进母后的怀抱，汲取那毋庸置疑的温暖。

直到她六岁生辰，武魂觉醒日。

皇宫正殿前的汉白玉广场肃穆异常，旌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帝国重臣、皇室宗亲肃立两侧，目光尽数聚焦于广场中央那个穿着最隆重宫装的小小身影上。

阳光有些刺眼。雪柔下意识地想去牵身旁母后的手，指尖却落了个空。

皇后柳倾舞今日凤冠霞帔，华美不可方物，却也比往日更加威严，更加……遥远。她并未低头给予女儿丝毫鼓励，只目视前方，下颌绷紧，线条冷硬。

“去吧，雪柔。”她的声音平稳地落下，像玉珠砸在冰面上，“别让父皇和母后失望。”

雪柔咽下那点细微的不安，用力点点头，一步步走向广场中心那块冰凉剔透的觉醒石。她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稚嫩的肩头。

她深吸一口气，依照早已被教导过无数次的方式，将小小的、微微汗湿的手掌，按在了冰凉的石头表面。

微凉的气流涌入体内，游走，汇聚。

她期待着石破天惊的震动，期待着绚烂夺目的光华，期待着符合所有人期待、符合母后眼中那灼热光芒的奇迹。

然而……

只有两团微弱的光芒，挣扎着从她掌心浮现。左手，一株翠绿欲滴却纤细异常的小树苗，叶片无风自动，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柔和生机；右手，一团暖融融、却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的白金色光晕，圣洁，却毫无锋芒，更无锐气。

双生武魂？

场间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旋即化作更深的死寂和窃窃私语。

“这能量波动……未免太弱了！”

“生命属性？纯粹的辅助系？另一个似乎是光明属性，可这……”

“帝国公主，怎会是这般……”

雪柔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掌心那两团让她本能亲近、却与周围期待的“强大”截然不同的光芒，惶惑地抬头，望向高处。

她看向她的母后。

柳倾舞脸上的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凝成一片骇人的惨白。她死死盯着那株小树苗和那团暖光，眼中的灼热期待寸寸碎裂，被一种极度震惊后的滔天怒火与……被公然羞辱般的鄙夷彻底取代。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雪柔小小的身体。

“母后……”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

“闭嘴！”

柳倾舞的声音尖利得划破了广场的死寂。她猛地步下高台，华贵的凤纹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毒蛇游弋。她走到雪柔面前，居高临下，阴影完全笼罩了女儿。

“废武魂！竟然是如此不堪入目的废武魂！”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我天斗帝国，没有你这种废物公主！简直丢尽了皇室的颜面！”

雪柔的小脸瞬间血色尽失，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惊骇和无法置信，仰望着眼前这个瞬间变得无比陌生、无比狰狞的母亲。

柳倾舞猛地一挥袖，决绝转身，冰冷的声音如同诏令，传遍整个广场：“即日起，雪柔不再是我天斗帝国公主，废黜封号，逐出皇宫！生死——与我皇室无关！”

“母后！不要！母后！”雪柔终于反应过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哭喊着扑上去，想要抱住母亲的腿。

旁边的侍卫立刻上前，粗鲁地拦开了她。另两人毫不留情地开始剥去她身上那件精致繁复的宫装，那枚温润剔透、象征着公主身份的玉佩被一把扯下，随手丢弃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只着单薄衬裙的小小身体，激起一阵剧烈的颤抖。她被粗暴地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抛向了那扇巨大的、镌刻着帝国徽记的宫门。

宫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彻底隔绝了里面那个她生活了六年、充满温暖和爱的世界，也彻底碾碎了她过去的一切。

冷雨，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她蜷缩在宫墙根下最阴暗潮湿的角落，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格格作响。眼泪混着冰冷的雨水不断滚落，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场遥远梦境里的血腥、冰冷与绝望，在这一刻与现实完美重叠，滔天巨浪般将她彻底淹没。

为什么？

为什么都不要她了？

爸爸妈妈是这样……母后……也是这样……

雨丝忽然停了。

不，是有人撑伞，遮住了她头顶那片绝望的天空。

她颤抖着，睫毛上沾着泪水和雨水，模糊地抬起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纤尘不染的雪色袍角，以及一张精致得近乎虚幻的少年容颜。银发如月华流泻，冰蓝色的眼眸正微微弯起，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兴味，打量着她。

他撑着一柄玉骨伞，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而温暖的光晕，将这凄风苦雨轻易隔绝在外。

“呦，”清越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哪来的小可怜儿？哭得这么惨。”

雪柔只是更紧地蜷缩起来，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恐惧不住地颤抖，像只被抛弃的、濒死的幼兽。

少年轻轻“啧”了一声，弯下腰，伸出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先是好奇地碰了碰她还在滴水的发梢，随即指尖滑下，轻轻擦过她冰冷的小脸，带走一滴滚烫的泪珠。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

“双生武魂？”他歪了歪头，冰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探究光芒，饶有兴致地低语，“生命和光明……啧，虽然现在弱得可怜，几乎感觉不到。”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被泪水和雨水洗净的小脸上转了转，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喂，”他语气随意，仿佛在询问一件无主的物品，“小废物，跟老夫走吧？”

他并未期待回答，已是直起身，随意地将一件带着清冷雪松气息的温暖大氅裹在她冰冷的小小身体上，然后轻松地将她抱起。

那怀抱并不温柔，甚至有些随意，却稳定而干燥，隔绝了所有的风雨。

“光翎斗罗，这……”身后有随从低声迟疑，目光扫过雪柔身上明显属于皇室、虽已残破的衣物。

抱着她的少年——光翎斗罗语气懒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碍眼的东西都处理干净了。”

他掂了掂怀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孩子，转身。

“这小东西，老夫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