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最西里的长椅是我的秘密基地。这里可以远离儿童游乐区的尖叫,也没有广场舞的音乐轰炸,只有一棵年迈的梧桐投下斑驳的阴影。
我像往常一样蜷缩在长椅一端,卫衣帽子拉得很低,耳机里放着音量足以震碎鼓膜的重金属——只有这种强度的噪音才能暂时盖过我脑中那些不断责骂我的声音,是,只有这样。
五月的阳光应该很温暖,但照在我皮肤上却像隔了一层毛玻璃。
那样的病症像一件湿透的棉衣,日复一日地裹挟着我,连呼吸都需要额外费力。
我数着地上爬过的蚂蚁,第十七只了,它们排着队搬运一块比身体还大的面包屑。
“这里有人吗?”
有个声音穿透音乐传来。
我抬头,阳光从梧桐叶间漏下来,在那个身影周围洒下跳动的光斑。
他太高了,逆光中我只能看清一个轮廓——肩膀上挂着耳机线,手里拿着两杯柠檬茶,塑料包装上凝着水珠。
我下意识摇头,随即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被误解为邀请。
但已经晚了,他坐下来,柠檬茶的凉意隔着衣袖碰到我的手臂。
“给。”他递过一杯,吸管已经插好。
我僵在那里,耳机里的嘶吼声突然变得可笑。
社交距离被打破的恐慌在一瞬间爬上脊背,我猛地摘下耳机,我本来想说“我不认识你”,但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谢谢…”
“不用客气!”他的声音和音乐里那些撕裂的嗓音完全不同,像夏日里咬开的第一口冰西瓜,“对了,我在公园管理处实习,每天巡逻都看见你坐在这里…”
我抓紧自己的耳机线,关节发白。
原来我自以为的隐蔽角落早就被人注意到了。
这个认知让我心慌起来,胃部绞痛。
“你听什么?”他指了指我膝盖上的耳机。
“呃…死亡金属。”我硬邦邦地回答,希望这个答案能吓退他。
出乎意料,他眼睛亮了起来:“哇塞,可以分我一只耳机吗?”
我瞪大眼睛。
正常人这时候应该找借口离开了。但他只是耐心地等着,手指轻轻敲打柠檬茶的盖子,和远处喷泉的水声形成奇怪的和弦。
最终我鬼使神差地递过左耳耳机。
当音乐重新响起时,我们之间突然有了某种诡异的连结——他在听我脑中的风暴。
“鼓点很棒!”听完一段后他认真评价,“我就喜欢听这样有节奏感的歌!”
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阳光这时正好照在他的侧脸。
“明天还来吗?”临走时他问,然后把耳机还给我,“我可以带些专辑给你,你应该会喜欢…”
我本该说不,但柠檬茶杯壁的水珠滚落到我手心,凉丝丝的触感让我点了头。
第二天我差点没去,起床时那种熟悉的绝望感又来了,好像有人在我脑袋里里灌了铅。
但下午两点四十五分,我还是站在了衣柜前,最终选了件灰色连帽衫——既不会太引人注目,又不像全黑那么丧气。
他已经在长椅上了,身旁放着熟悉的柠檬茶和一些专辑,看到我时,他举起手晃了晃,靠在他腿上的专辑也随之倾倒,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我走近之后他就骄傲地开始介绍起来……
我们开始了奇怪的午后仪式,每天三点,梧桐树下的长椅,一人一只耳机。有时候是音乐,有时候是播客,甚至有一次是雨声白噪音——那天下着毛毛雨,我们躲在树下,肩膀几乎相触。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他从不问我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也不问我为什么有时候会突然流泪。
他只是在我颤抖时递来纸巾,在我握紧拳头时轻轻哼唱耳机里的旋律。
三周后的一天,我心情莫名很糟糕,状态特别差。
前一晚的失眠让我眼前漂浮着黑点,每一声鸟叫都像指甲刮擦黑板。
当他又一次递来柠檬茶时,我突然失控推开了他的手。
“请问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连续那么多天给陌生人送饮料?是实习项目的一部分吗?公园管理员还要负责关怀流浪人口?”
倒在地上的水在长椅下积成一小滩,吸管可怜巴巴地歪在一旁。我等着他生气或离开,但他只是蹲下来,用纸巾吸干茶渍。
“我不是什么正常人,你别管我了。”这句话突然从我嘴里蹦出来,“两年了,每天靠四种药维持基本功能。”
我不知为何开始自曝:“现在你觉得我可怜了吗?满足你的救世主情结了?”
他什么都没说,站起身,阳光透过梧桐叶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我等着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或者“我可以帮你”,那些我听过无数次的废话。
但他只是说:“今天小猫们搬家了。”
“什么?”
“公园东侧灌木丛里的流浪猫…”他指向远处,“昨天发现有只小橘猫眼睛发炎,我和保安大叔一起把它们挪到工具房后面了,要去看看吗?”
这个毫无关联的转折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比愤怒、愧疚,更先到来的是好奇——他什么时候注意到那些猫的?为什么要为流浪猫费心?
工具房后面放着个手工搭建的猫窝,旧毛衣铺成的垫子上蜷缩着三只小猫。
母猫警惕地看着我们,直到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猫粮。
“这只是小橘。”他指着最活泼的那只,“这只是三花,最害羞的是玳瑁。”如数家珍的语气。
我蹲下来,小橘猫蹒跚地走向我,湿凉的鼻子碰了碰我的指尖。
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温暖从接触点扩散开来。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照顾它们?”他挠挠小橘猫的下巴,“因为它们需要啊。”
回长椅的路上,一片梧桐叶飘落在我肩上。
他轻轻拿掉叶子,手指不经意地擦过我的发丝。
阳光突然变得具体起来,我能感觉到它晒暖了我的后颈,闻到空气中刚割过的青草气息,这些细微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进入我的意识了。
那天之后,我们的午后约会多了看猫环节。
他会详细汇报小猫们的成长情况,而我开始带上自己买的猫零食。
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小猫们打闹,但沉默不会再令人窒息。
直到有一天……
小橘猫的尾巴扫过我的手腕时,梧桐叶的影子突然扭曲变形。
我眨了眨眼,发现地上的光斑变成了W第一个世界图书馆书架间的阳光——在当时,他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递给我一本掉落的书。
“怎么了?”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指尖还沾着猫粮的香气。
我猛地抬头,看到他右眼那道金色细线在阳光下闪烁——这个无数次穿越宇宙的标记,此刻就在我咫尺之遥。
“你…”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抑郁症的浓雾突然被记忆的风吹散,二十七个世界的画面如走马灯般旋转:天文台,老宅,血蔷薇……还有上个世界他为我按摩。
猫咪们不知何时散开了。
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他安静地等着,眼神温柔得让我心碎。
“这只小猫。”我颤抖着指向小橘猫,“在第九个世界里,它是我们在便利店收养的,对吗?”
他的瞳孔骤然扩大,手中的猫粮袋掉在地上。
下一秒,我被拥入一个带着柠檬茶香气的怀抱,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哽咽在我发间,“这次我等了你三个月零四天。”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机锁屏是我们在上一个世界——是游乐园摩天轮下两个依偎的身影。
公园管理处的实习证背后,藏着前两个世界,侍卫队队长的徽章。
而每天雷打不动的柠檬茶,是第三个世界我发烧时他学会的特调。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的泪水浸湿他的衣领。
他轻轻擦去我的眼泪:“你知道吗?抑郁症就像心上下了一场不会停的雪,我不能强行把你从雪堆里挖出来,只能…每天给你带杯你喜欢喝的水。”
远处喷泉的水声突然变得清晰,儿童游乐区的笑声不再刺耳。
阳光终于真实地落在皮肤上,驱散了那层毛玻璃般的隔膜。
许多世的记忆如拼图般归位,而最后一块,是这个固执的男孩每天带着柠檬茶和希望,安静地坐在我的长椅上等待。
“这次换我请你喝柠檬茶吧。”我轻声说,“侍卫长大人。”
他笑了,那个跨越无数宇宙依然让我心动不已的笑容。
“原来那个世界的记忆让你印象这么深刻…”我们彼此交换着脸上的笑容,有好多好多话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