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实验楼西侧楼梯间,12:30。”
阳光像稀释过的牛奶灌满楼梯拐角。
我蹲在三级台阶之下——那是监控盲区的临界点,再往上半寸就会进入摄像头俯拍范围。
铅笔在橡皮上刻下的凹痕组成密文:“他们开始扫描我的脑电图波形。”
他突然从气窗翻进来,袖口沾着露水。
我们曾用前三十七个世界的经验计算过,清晨六点到六点二十三分是保安系统交班的数据空洞期。
“生物课。”他喘着气掰开我掌心,塞进一枚体温焐热的U盘,“第七节改成解剖课,实验室冰柜有尸体转运通道。”他手指在发抖,腕骨凸起处贴着跟肤色相近的心率监测贴片,边缘已经翘起。
我认出那是我们上个月在医务室偷来的报废品,当时他说要用来干扰定位信号。
走廊传来吸尘器的轰鸣。
我们同时缩进阴影里,他的睫毛在我颈侧投下蛛网般的颤影。
储物柜后传来电流杂音,那是他昨晚黑进校园广播系统的录音——此刻正循环播放着我们的晨读声。
“能带走的东西有…”
他在我课本扉页上列着清单:
“1. 图书馆借阅证磁条(可改写门禁数据)
2. 物理实验室的钕磁铁(干扰电子镣铐)
3. 他母亲梳妆台上的钻石耳钉(切割玻璃)”
操场响起升旗仪式的前奏曲时,我们正把伪造的请假条塞进班主任办公室。
请假理由写着“家族遗传病复查”,落款是我父亲工整的仿造签名——那是我在其中一个世界学会的技能,当时我们伪装成医生逃离了不该困住我们的精神病院。
“今晚降温。”他替我拉高校服拉链,指尖在领口停留半秒。
我后知后觉摸到里面缝着的备用现金,纸币边缘还带着他毛衣起球般的触感。
他总这样,在不经意间把东西藏进我能接触到的地方,我清楚地记得在第十二次轮回时他把地图刻在巧克力包装纸上。
数学课上进行随堂测验。
我盯着卷子上的函数题,笔尖却画出我们昨晚研究的路线:从解剖室冰柜通道钻出,沿着暖气管爬过两栋楼,在垃圾车经过时混进医疗废弃物集装箱。
——这曾是我们在第九个世界逃离研究所的方法,只不过这次追捕者变成了跟我们血脉相连的人,真是讽刺。
课桌下他膝盖轻轻撞我,我低头看见他鞋带上系着微型激光笔——此刻将一闪即逝的红点投射在教室电闸箱上。
那是我们最后的保险:如果今晚电子围栏没有如期失效,就制造全校停电。
放学时母亲罕见地等在校门口。
她指腹擦过我耳后时,我闻到了医用酒精的味道——他们肯定发现了浴室藏着的备用手机。
父亲的车载广播正在播放失踪青少年专题,主持人提到最新升级的“家校联防系统”。
晚饭的土豆泥底下压着药片。
我假装吞咽时,瞥见母亲正在检查我指甲的长度,父亲则数着我咀嚼的次数。
他们背后是闪着红光的智能家居中控屏,上面跳动着我的心率曲线和今日步数分析。
当卧室监控探头转向窗外巡逻无人机时,我吐出舌底的药片。
它已经融化成一团苦涩的浆糊,黏在昨天他给我的纸条上——那上面画着今晚的逃亡时刻表,墨迹被浸湿后显出第二重信息:“23:07,垃圾车会晚到6分钟。”
衣柜深处,用旧校服包裹着的背包突然发出震动。
那是我改装的电磁屏蔽装置,此刻正提醒我他触发了应急预案。
透过墙壁,我听见父亲手机响起生物课老师的确认电话,而母亲正在客厅清点医药箱里的镇静剂。
电子镣铐在23:02自动进入充电模式。
我撬开窗锁的手指被碎玻璃划出血,却想起他昨天咬着橡皮筋给我包扎手腕时的表情。
夜风灌进来,远处实验楼顶有手电筒打出摩斯密码的亮斑——那是他站在解剖课用的骨架旁,荧光棒在肋骨间拼出我们初遇时的日期。
无人机群从社区上空掠过。
我踩着空调外机向下爬时,听见卧室门被推开的声音。
母亲在喊我全名,三个字像冷冻过的钢钉。
但此刻我已经抓住排水管道,风把她的呼喊撕成碎片。
落在草地上的瞬间,
我摸到口袋里震动的手机。最后一条来自他的信息只有四个字:
“世界在哭。”
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出自第三十二个世界的诗集。
当时我们蜷在无光的地下室里,他指着渗水的顶壁说:“你看,连混凝土都会流泪。”
而现在,雨真的落了下来。
那晚的雨下得很大。
我们蹲在实验楼后的配电室,借着应急灯的微光调试偷来的信号干扰器。
他的手指冻得发红,却仍稳得像手术刀,小心地将物理实验室偷来的铜线缠在钕磁铁上。
我负责盯着手机上的监控画面——父亲安装的追踪软件每五分钟会刷新一次我的定位,而我们只剩下三分钟的空档。
“再三十秒。”他压低声音,呼吸喷在我耳畔,温热得像另一个世界的风。
可就在这时,我的校服口袋突然震动起来。
——是母亲的电话。
我们同时僵住。
按照计划,我的手机应该已经被屏蔽,锁在教室的电磁屏蔽盒里。
可此刻,屏幕上“母亲”两个字刺眼地跳动着,来电显示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检测到异常移动,家长控制模式已激活。”
“不可能……”我手指发抖,几乎握不住手机,“我明明两个SIM卡都拆了……”
他猛地夺过手机,瞳孔骤缩——后盖处,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微型芯片正闪烁着诡异的蓝光。
“皮下植入式追踪器。”
“跑。”他只说了一个字。
可已经来不及了。
实验楼外,刺目的车灯撕裂雨幕。
父亲的车横堵在出口,车门打开的瞬间,我看见母亲手里握着的不是伞,而是那根用来“矫正姿势”的金属教鞭。
更可怕的是——校长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我们藏在图书馆的笔记本,那上面画满了时空坐标和监控漏洞的分析。
“真是令人失望。”父亲的声音比冰还冷,“我们给你最好的资源,而你却用来策划这种……低劣的叛逆。”
母亲走上前,橡胶手套撕开我的校服领口。
她指尖按在我锁骨下方——那里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疤痕,是小时候接种疫苗留下的。
“原来藏在这里。”她微笑起来,指甲狠狠掐进那块皮肤,“你以为拆掉手机就够了?你从十二岁起,身体里就有这个了。”
他试图冲过来,却被校长的保安按倒在地。
雨水混着血从他额角流下,可他的眼睛仍死死盯着我,像在传递某个未说完的密码。
父亲拽着我的头发,拖向车门。最后一刻,我听见他在雨中嘶吼:
“——第七个世界的坐标!记得第七个世界!”
然后,世界很快陷入黑暗。
雨水混合着血水从我的下巴滴落。
父亲的巴掌又一次落下时,我听见自己牙齿撞击地面的声音。
“你以为能逃到哪里去?”他扯着我的头发,强迫我看墙上那面“模范家庭”的锦旗,“我们给你生命,给你最好的教育,你就是这样回报的?”
母亲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我藏在床底下的日记本。
那上面画满了逃跑路线,记录着每个世界的坐标。
她戴着橡胶手套,像处理证物一样一页页撕碎,丢进消毒液里。
“看看你写的这些疯话。”她冷笑着,指甲掐进我手腕的淤青里,“时空穿越?平行世界?我看你是需要更严格的治疗。”
浴室里传来水声。
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记忆里突然出现他们曾经对待过我的那套“净化程序”:冰水淋浴、电击项圈、注射镇静剂。上次“治疗”后,我被软禁整整三天无法下床活动……
第二天走进教室时,我的校服领子拉到了最高,试图掩盖身上的那些伤痕。
他坐在倒数第二排,右眼肿得几乎睁不开。
我们目光相触的瞬间,数学老师突然拍桌:
“注意力集中!现在进行随堂测试!”
教室里响起整齐的翻卷子声。
我看见,前排的女同学手腕上缠着绷带——记忆突然浮现,上周她试图割腕,被她父亲用数据线抽了二十下。
右边的男生机械地嚼着压缩营养剂,那是他母亲每天按克配比的“健脑配方”。
课间操时,我看见教导主任在检查每个学生的智能手环。
班上的一位女生因为夜间心率异常被叫去办公室,回来时校服袖口沾着泪渍。
没有人敢问发生了什么,我们就像一群被拔掉声带的羔羊……
化学实验室的柜子后面,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肩胛骨上的电击伤。
“在某一个世界。”他声音沙哑,“我们在冰岛看极光,你裹着羊毛毯子说…”
“说冻伤也比精神病院的电击舒服。”我笑着接上他的话,把偷来的碘伏涂在他裂开的嘴角。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我们相触的皮肤下仿佛有电流穿过。
这不是父母用来惩罚我们的那种电流,而是像我们第一次在第七个世界相遇时,那个雷雨夜的闪电。
“记得第二十九个世界吗?”他蘸着酒精在小黑板上写字,“我们在图书馆相遇。”
我点点头。
那时我们整天窝在古籍区,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我们身上投下彩虹。
只不过现在那些颜色都变成了淤青的紫和黄。
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天——
某个午休时间,我们在废弃厕所隔间交换情报。
他把偷来的镇静剂倒进下水道,我则展示袖子里藏的刀片——从母亲修眉刀上拆下来的。
“他们升级了监控。”他在我手心写字,“卧室摄像头加了热成像。”
我咬破手指,在卫生纸上画出新发现的漏洞:食堂冷藏室每天下午三点换气,有17分钟无人看守。
窗外突然传来惨叫。
我们屏住呼吸,看见操场上一群青年男生突然按住一个瘦小的孩子。
他们每个人的手臂上都戴着“家庭监督员”袖章,看样子正在执行纠正不良行为"的任务。
我想起,被按在地上的男孩上周曾悄悄问我:“平行世界…真的存在吗?”
“我们一定会逃出去的,我保证。”
当天放学路上,我们假装互不相识。
他的母亲跟在三米后,我的父亲开车缓缓尾随。
但在经过便利店转角时,他突然撞了我一下。
一张纸条滑进我的口袋。
回到家,我躲在被窝里用荧光笔照出上面的字:
“明晚垃圾车经过时,记得听广播频率87.6,世界会再次为我们下雪。”
这是我们在第十六个世界用过的暗号。
当时我们被困在雪山小屋,他说雪花是自由的密码。
我摸着手臂上结痂的伤痕,想起那些没有被监控的世界:在第四个世界我们开着一辆破卡车横穿沙漠,在第十二个世界我们住在灯塔里,每天被海鸥的叫声唤醒。
父亲突然推门而入,我迅速把纸条塞进嘴里。
他手里拿着最新的“孝道评估表”,要求我填写每日感恩事项。
我写下“感谢父母管教”时,舌尖还残留着纸浆的苦涩。
深夜,电子镣铐发出警报。我蜷缩在墙角,看着监控探头的红光像一只不眠的眼睛。
但这次我不再害怕。
指甲掐进掌心,我在心里默数回忆:第五个世界我们学过开锁,第七个世界我们造过无线电,第十三个世界我们甚至黑进过卫星系统……
玻璃窗上,我用鼻血画了一个小小的坐标。
那是我们在约定的集结地——只要以后找不到对方,就去这里集合。
第三十六个世界的东京晴空塔顶楼。
当时他说:“你看,所有的牢笼都有裂缝,连地球都是个巨大的囚笼,但我们还是找到了彼此。”
浴室又传来水声,但这次,我听见的不是恐惧,而是自由在管道中奔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