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的城市依旧对我们很温柔。
房东太太总在我们门口的信箱里塞她自制的果酱,楼下书店老板允许我们赊账,甚至街角的流浪猫都会在雨天蹲在我们门口避雨。
这些细小的善意就像创可贴,慢慢覆盖那些陈年旧伤……
他的木工技术已经比几年前成熟了许多。
第一个作品是歪歪扭扭的勺子,后来渐渐能做书架、矮凳。
我则尝试写小说,把我们所经历过的三十八个世界的记忆藏在故事里。
某个出版社编辑说我的文字“有种不合时宜的天真”,却还是签下了合约。
签完合同那天,我们去了海边。
咸腥的风吹乱稿纸时,他突然单膝跪在沙滩上,掏出个易拉罐拉环:“在第十年前的那个雪地,我们没来得及…”
潮水漫过脚踝时,我把他拉起来亲吻。
浪花声盖过了心跳,但我们都听见了那句没说出口的“我愿意”。
回到租住的小屋,发现门把手上挂着邻居送的向日葵。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的部分像棵枝桠纠缠的树。
冰箱上我们贴的便签纸已经覆盖了整个金属门,最新一张写着:
“超市排骨打折,买多了,明天炖汤吧。”
落款是他幼稚的涂鸦: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长着两个小翅膀。
关于我的家人——
我们是在一家港口医院的走廊里遇见他们的。
那是个阴沉的午后,海风湿黏,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鱼腥味混杂的沉闷。
他提着刚取的药,我拎着一袋新鲜樱桃——医生说我贫血,他就每天变着法子给我补铁。
然后,就在转角处,我们同时停住了脚步。
他们老了。
曾经不可一世的父亲,如今蜷缩在轮椅上,左半边身子歪斜着,嘴角有控制不住的口水痕迹。
他的眼睛浑浊发黄,在看到我们的瞬间猛地睁大,手指抽搐着想抬起来,却只能无力地垂在扶手上。
而母亲——那个曾经用橡胶手套撕碎我日记的女人——正佝偻着背翻找医保卡。
她的头发全白了,稀疏得能看见头皮,脖子上戴着神经调节器,随着呼吸发出细微的电流声。
“是……你们?”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手指神经质地抠着病历本边缘。
我们没有回答。
走廊的灯光惨白,照出他们病历上的诊断:“帕金森综合征、慢性肾衰竭、重度抑郁症。”
父亲的轮椅扶手上贴着养老院的标签,母亲的药袋里装着三种抗精神病药物。
“我们……找你们很久了。”母亲的声音突然带上哭腔,那种刻意拿捏的、表演性质的哽咽,“这些年,我们每天都在后悔……”
我冷笑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的疤痕——那是当年电子镣铐留下的。
“后悔什么?”他问道,声音很轻,“后悔没在我们逃跑前,先把芯片植入大脑?”
父亲的嘴唇颤抖着,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音节。
我弯腰凑近,才听清他说的是:“钱…钱……治疗费……”
啊,原来如此。
不是忏悔,不是愧疚,而是他们的账户早已被天价医疗费掏空,而曾经的“人脉”在丑闻曝光后纷纷避之不及。
现在,他们终于想起了那两个“不孝子女”,那两个曾经被他们当作实验品的孩子。
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掌心湿冷如蛇:“你们现在……过得不错吧?那个出版社……那个木工作坊……”
我和他对视一眼。
他们调查过我们。
我慢慢抽回手,从袋子里拿出一颗樱桃,放在她的病历本上。
鲜红的果实衬着苍白的手指,像一滴血落在雪地里。
“尝尝吧。”我微笑,“很甜的。”
然后我们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父亲轮椅翻倒的闷响,护士匆忙跑来的脚步声。
但我们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港口的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是跨越了十年的时光。
他忽然攥紧我的手,低声说:“第十九个世界。”
我点点头。
在第十九个世界,我们曾经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当施暴者终于跌落神坛,当囚笼最终关住了建造它的人。
海鸥在头顶盘旋鸣叫,浪花拍打着堤岸。
远处有一艘小船静静停泊在码头,随着潮水轻轻摇晃,像是无声的嘲笑,又像是最后的告别……
他的表姐找到我们时,我们正在粉刷新家的墙壁。
她站在门口,手指紧紧攥着包带,指节泛白,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掐死在掌心。
她比我们记忆中老了很多,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头发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精心打理,而是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下来,显得疲惫又狼狈。
“他们死了。”她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停下搅拌油漆的手,抬头看她,没有说话。
“你父亲上个月走的,肝癌晚期。”她深吸一口气,“你母亲……三天前在疗养院吞了一整瓶安眠药。”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表姐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带,指腹蹭得发红。
她终于抬起头,眼眶泛红,声音颤抖:“我……我不是来要钱的。”
他放下刷子,靠在墙边,静静等她继续。
“我只是……”她的声音哽了一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后悔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地板上,像某种迟来的审判。
“那时候,我知道他们做得不对……我知道那些芯片、那些‘治疗’根本就是折磨……但我什么都没做。”她抬手捂住嘴,像是要堵住某种即将溃堤的情绪,“我只是站在旁边看着,告诉自己,这是他们的家事……”
她的肩膀微微发抖,像是终于承受不住某种重量。
“后来你们逃了,我才知道……原来人可以反抗到那种地步。”她苦笑了一下,“可我还是什么都没做,甚至帮他们找过你们……”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问:“为什么现在来?”
表姐抬起脸,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因为……我不想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了。”
她颤抖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他们的遗物……只有这些了。”
他接过纸袋,但没有打开。
“我不需要他们的东西。”他说。
表姐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
她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条,递给他:“这个……是那时候的你偷偷塞给我的。”
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救救我。”
他盯着那张纸条,呼吸微微停滞。
表姐的眼泪又涌出来:“我……我一直留着它…每次想帮你们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然后……然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她终于崩溃般地蹲下去,捂着脸哭出了声:“对不起……对不起……”
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眼神复杂。
最后,他弯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算了。”他说,“都过去了。”
表姐抬起头,眼泪模糊了视线:“你们……现在过得好吗?”
他看向我,嘴角微微扬起:“嗯,很好。”
表姐擦了擦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就好……那就好……”
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轻声说:“一定……要幸福啊。”
门关上的瞬间,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条,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把它折好,放进了钱包的夹层。
“出去走走吧。”他牵起我的手,“油漆明天再刷。”
我们去了海边。
傍晚的风带着咸涩的气息,浪花一遍遍冲刷着沙滩,像是某种永恒的叹息。
他站在浅水处,看着远处的海平线,突然说:“其实……我早就不恨他们了。”
我握紧他的手。
“恨太累了。”他笑了笑,“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比如,安心过好当下的生活……
后来我们买下了一艘二手小艇。
它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旧,甲板上有修补过的裂痕,船舱里残留着海盐和柴油的气味。
他蹲在船头,手指抚过锈迹斑斑的铆钉,突然笑起来:“像不像我们?”
阳光穿过云层,在他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某种无声的赦免。
我们花了整个夏天修复它。
他学会了焊接,我则给船舷刷上深蓝色的漆。
某个傍晚,邻居家的小女孩跑来送给我们一罐柠檬糖,说是“给新船的礼物”。
糖罐底部粘着张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祝航行顺利!”
出航那天没有仪式。
发动机轰鸣着惊醒海鸥时,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把什么东西套了上来——是用那枚易拉罐拉环改造成的戒指。
“算是补上曾经的遗憾吧。”他的声音混在海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转动着金属环,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某个黑暗的集装箱里,他曾用血在我手心画过坐标。
那时候的我们像两只被困的野兽,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而现在,咸涩的海水溅在唇上,尝起来却是甜的。
小艇驶向海湾时,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午间新闻。
某个熟悉的地名一闪而过,但我们谁都没有伸手调台。
他掌着舵,我靠在他肩上,任凭信号逐渐变成沙沙的杂音。
夕阳西沉时,我们在甲板上发现了一只迷路的信天翁。
它停驻在栏杆上,黑曜石般的眼睛倒映着渐变的霞光。
他轻轻碰了碰它的翅膀,鸟儿却并不飞走,只是歪头看着我们,仿佛在确认什么。
“要养吗?”他半开玩笑地问。
“不用了。”我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块柠檬糖,掰成两半。
糖纸在暮色中闪闪发亮,像极了多年前那场雪夜里,我们见过的极光碎片。
信天翁最终振翅飞走了,而我们的船继续向前。
没有目的地,也没有返航的计划。
只有海平线上渐渐亮起的星光,和身后那道渐渐消失的航迹——
像所有伤疤终将淡去。
像所有冬天终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