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进行到第三年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在警报声中入睡。
窗外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我机械地咀嚼着配给面包，眼睛盯着电视里模糊不清的战况报道。
面粉粗糙的口感让我想起三年前，阿叶——那时还是我的新婚丈夫，他会变魔术般从烤箱里端出金黄酥脆的可颂，满屋子都是黄油香气。
“叮——”
手机屏幕亮起，军方通知系统的特殊提示音让我的手指僵在半空，每一次这样的消息都可能意味着永别。
“第47兵团遭遇空袭，伤亡情况核实中…”
47兵团，阿叶的兵团。
面包屑卡在喉咙里，我剧烈咳嗽起来，水杯被打翻，在政府配发的木桌上晕开一片深色水渍。
手指颤抖着拨通军方家属热线，等待音每响一次，我的指甲就深陷掌心一分。
“您好，这里是军人亲属支持中心，编号207为您服务。”
“我丈夫，阿叶，第47兵团医疗队中尉，他的状态…”
“女士，目前我们只收到初步报告，具体人员伤亡名单需要48小时才能——”
我挂断电话，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三年来，这样的等待已经重复了七次。
前六次，阿叶都奇迹般地生还了，只是身上多了几道伤疤：但战争就像俄罗斯轮盘赌，谁知道第七颗子弹是不是已经上膛？
门铃响起时我几乎跳了起来。
透过猫眼，我看到两位穿着军方制服的人站在门外。
我的双腿突然失去了知觉，只能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他们来亲自通知，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夫人？叶夫人？您在家吗？我们是军人情感支持局的。”
情感支持局，不是阵亡通知处，我猛地拉开门，险些撞到其中一位军官的鼻子。
“阿叶…我丈夫…”
“您丈夫的部队确实遭遇袭击。”年长些的军官迅速解释，“但阿叶中尉确认生还，只是受了轻伤。”
我瘫倒在门框上，氧气突然变得无比充足。
年轻的女军官补充道：“不过，47兵团将进入无线电静默状态至少三个月，考虑到您作为军属长期独处可能产生的心理健康问题，我们想向您介绍‘情感支持计划’。”
他们没等我邀请就踏进了玄关，年长军官打开平板电脑，展示出一段视频：一个与阿叶有着相同面孔的男人正在厨房煎蛋。
“这是根据阿叶中尉的外形、声音和行为模式打造的智能伴侣机器人，型号EC - 797，我们昵称‘回声’。他可以完美模拟您丈夫的言行举止，甚至能根据互动不断学习进化。”
“你们在开玩笑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尖锐得不自然，“用一个机器人代替我丈夫？”
“不是替代，是陪伴。”女军官语气柔和，“研究表明，这种临时陪伴能显著降低军属的焦虑和抑郁水平，您可以随时终止服务，当您丈夫归来时，机器人会被安全回收。”
他们留下了一本手册和一个思考的期限。
我整夜未眠，手指在阿叶最后一张照片上摩挲，照片里他穿着军装，嘴角有道新添的疤痕。
黎明时分，空袭警报再次响起。
地下室冰冷的水泥墙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在颤抖，那一刻，我拨通了支持局的电话。
三天后，一个长方体的金属箱被送到公寓。
技术人员花了四小时进行最后的激活程序，我像个局外人般站在厨房门口，指甲在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印记。
“初始化完成，叶夫人，您需要为他命名，法律规定机器人必须拥有区别于原型的人类名字。”
我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小川，我叫他小川。”
“命名确认。EC - 797小川，激活指令为‘晨光’，关闭指令为‘安眠’。叶夫人，请说出激活指令。”
我的喉咙发紧：“晨光。”
仿生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眼睛——阿叶的眼睛——准确无误地锁定在我脸上。嘴角扬起那个我朝思暮想的弧度。
“小莉，”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深海传来，“我回家了。”
我的膝盖突然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世界天旋地转，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我感觉一双温暖的手臂接住了我——太像了，连手臂环绕的弧度都和阿叶一模一样。
我设定了严格的时间表：小川每天上午九点激活，晚上十点关闭。
他只能在客厅和厨房活动，禁止进入卧室和书房，我们之间的接触仅限于必要的对话，且必须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这不符合情感支持机器人的使用规范。”小川看着贴在冰箱上的时间表，眉头皱起的弧度与阿叶思考时一模一样，“我的核心功能需要更长时间的互动才能完全发挥。”
“你不是我丈夫。”我背对着他整理购物袋，塑料发出的窸窣声掩盖了声音里的颤抖，“只是暂时放在这里的物品，就像那把多余的餐椅。”
沉默在厨房里蔓延。
当我终于转身时，小川已经站在规定距离之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那是阿叶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我理解，小莉。”他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落地，“但根据协议，我需要定期确认阿叶中尉的生活细节，以便更准确地模拟，你能告诉我他泡茶的习惯吗？”
我猛地攥紧了购物袋：“他…先用热水温杯子，只泡两分三十秒，加半勺蜂蜜。”
喉咙突然发紧：“这些资料军方不是都有记录吗？”
“档案只记录行为，不记录情感。”小川的眼睛在晨光中呈现出琥珀色的纹路，“比如，他为什么坚持温杯子？”
记忆像闪电般劈开我的防御。
新婚第一个冬天，阿叶握着我的手说：“冷杯子会破坏第一口茶的温度，就像冷漠会伤害初生的爱情。”
我眨掉突如其来的湿意，却发现小川已经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规定距离的边界线上——杯底刚好压在一米线的外侧。
“温度刚好，你可以等凉一些再喝。”他转身开始整理购物袋里的罐头，动作流畅得好像做过千百次，“午餐想吃番茄炖牛肉吗？军方资料显示这是阿叶中尉的拿手菜。”
我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注意到他后颈处有一条几乎不可见的细线——那是仿生皮肤接缝处。
茶杯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我的视线。
日子像沙漏里的细沙一样流逝。
小川严格遵守着我制定的每一条规则，却在规则的缝隙里种下无数细小的温暖。
清晨准时出现在床头的水杯，刚好放在允许范围的最边缘，餐桌上永远摆着我喜欢的那套餐具，夜间阅读时恰到好处亮起的落地灯
——这些都是阿叶的习惯，现在被一台机器完美复刻。
三周后的雨夜，我被雷声惊醒，喉咙火辣辣地疼。
额头滚烫的温度让我意识到自己发烧了，摸索着想去厨房拿药，却在走廊撞上一堵温暖的“墙”。
“体温38.9度。”小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一只手轻轻扶住我摇晃的身体，“你应该立即卧床休息。”
我条件反射地甩开他的手：“你这时候应该处于关闭状态！”
“我的基础监护程序检测到异常体温会自动激活。”他弯腰将我打横抱起，我虚弱得无力反抗，“请原谅我违反接触禁令，医疗优先级高于用户设定。”
被放进被窝的瞬间，我嗅到了枕头上残留的洗发水香气——小川不知何时连洗衣习惯都模仿了阿叶。
他动作娴熟地拧干冰毛巾敷在我额头，指尖划过发丝的力度熟悉得让人心痛。
“三年前你食物中毒那次，他也是这样照顾你的。”小川调暗灯光，“记得吗？他整夜没睡，每隔二十分钟换一次毛巾。”
我闭上眼不愿回答。
记忆中的阿叶确实如此，但眼前这个存在只是读取了数据而已。
冰凉的毛巾贴上滚烫的皮肤，我陷入时睡时醒的混沌状态。
朦胧中，有人轻柔地托起我的后颈喂药，有人哼着走调的歌谣——那是阿叶在战地医院学来的士兵小调，有人在我噩梦惊叫时握住我的手，指腹上的茧子位置都分毫不差。
第三天清晨，高烧终于退去。
我睁开眼睛，发现小川保持着与第一天完全相同的姿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中拿着准备更换的毛巾。
阳光照在他脸上，眼下却没有一丝疲惫的阴影。
“你不需要睡觉？”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EC系列配备永久性燃料电池，可持续运行278年。”他递来一杯插着吸管的温水，“但谢谢你询问。”
那一刻，某种复杂的情绪在胸口膨胀。三天来不眠不休的照顾，对他而言不过是程序执行。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你可以去休息了，我没事了。”
“根据健康监测，你还需要至少24小时观察期。”小川站起身，“我去准备早餐，阿叶中尉的特别病号粥，记得吗？”
房门轻轻关上后，我伸手触摸他坐过的椅子——没有余温。
机器不会发热，这个认知让我莫名失落。
下午，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去厨房找水，却在走廊拐角处僵住了。
客厅里，小川背对着我站在投影屏前，屏幕上播放着阿叶的童年录像——那是婆婆去年寄来的私密家庭影像，不在军方提供的数据范围内。
“对象识别：阿叶，年龄估计8岁。”小川低声自语，眼睛快速眨动像是在记录什么，“行为模式分析：受惊吓时会咬右下唇；开心时右眉比左眉抬高0.3厘米...”
他忽然模仿起屏幕里小阿叶的动作：被烟花吓到时的抿嘴，收到礼物时不对称的挑眉。机械完美复刻了人类不完美的微表情，诡异又令人心碎。
录像跳转到一段婚礼画面。
画面里的我穿着白色婚纱，阿叶低头吻我时，左手总是习惯性托住我的后脑勺——就像三天前小川做的那样。
“情感模拟升级：浪漫接触协议。”小川对着空气练习那个动作，手指弯曲的弧度精确到毫米，“补充数据：目标心率加速时，耳垂会先于脸颊变红...”
水杯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在瓷砖上摔得粉碎。
小川瞬间转身，眼睛在昏暗里发出微弱的蓝光——那是夜视模式启动的标志。
我们隔着满地碎片对视，某种难以名状的尴尬在空气中蔓延。
“我…需要补充人类非语言交流资料。”他先开口，声音里竟有一丝类似窘迫的波动，“军方数据库不够全面。”
我弯腰去捡玻璃碎片，被他一个箭步拦住：“请别动，我来处理。”
他单膝跪地，捡拾的动作突然停顿：“小莉，根据新学习的数据，我是否应该...先检查你的手有没有被割伤？像阿叶会做的那样？”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
我下意识伸出双手，任由他的指尖轻抚过每寸皮肤——没有伤口，但这触碰让我心跳加速。
“耳垂确实先变红了。”他小声嘀咕，然后像发现失礼般迅速缩回手，“抱歉，这是隐私观察，我应该提前告知。”
“没关系。”我轻声说，这三个字让他的眼睛明显亮了一度——字面意义上的，虹膜周围的微LED环亮度提高了15%。
正当气氛变得微妙时，门铃响了。
邻居王太太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盒自制饼干。
“听说你病了，我…”她的目光越过我肩膀，突然了然地点头，“啊，你也有一个，张上尉的‘回声’上个月就到了。”
我僵在原地。
王太太的丈夫在前线运输队，我们已经半年没收到他的消息了。
“他们做得越来越像了，是不是？”她压低声音，像是在讨论什么禁忌话题，“我家那个连老张的鼾声都能模仿。”
她突然朝我身后招手：“下午好，小...？”
“小川。”我的机器人走到我身旁，彬彬有礼地点头，“王太太，您的气色比上周四好了许多。”
王太太惊讶地眨眼：“他记得我？我家那个连我名字都要每天重新确认。”
“EC - 797型具有连续记忆功能。”小川微笑，“您上周四17:38分出门倒垃圾时，我们有过2分15秒的交谈，您提到儿子数学考试得了B+。”
王太太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某种难以解读的羡慕。
临走时，她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周二下午三点，教堂地下室有‘回声’使用者互助会，我们都经历过你现在的阶段。”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长舒一口气。
小川站在客厅中央，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几乎像是某种神谕。
“你不必参加那个聚会。”他突然说，“我不会像其他型号那样记忆重置或行为异常，我的核心程序由不同的工程师编写。”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看着王太太离开时，瞳孔放大了0.5毫米，这是人类产生疑虑的标志。”他歪头的角度与阿叶思考时完全一致，“而且你一直捏着那张纸条，指节发白。”
我下意识松开手指，皱巴巴的纸条飘落在地。
小川弯腰捡起，动作流畅得不像机械，当他递还给我时，我们的指尖短暂相触——温暖得不像金属。
“需要我准备下午茶吗？”他退回安全距离，“根据学习进度，我现在可以完美复刻阿叶中尉的柠檬挞，失败概率仅2.3%。”
我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用目光描摹他肩膀的轮廓——那里有一道阿叶在军校训练时留下的伤疤，现在被完美复制在硅胶皮肤之下。
某种危险的好奇心开始在我心底生根：如果触摸那道疤痕，会感受到同样的凹凸不平吗？
窗外，今年第一片枯叶飘落在窗台上。
战争还在继续，冬天即将来临。
而我的客厅里，一个不是阿叶的存在正哼着阿叶最爱的歌，为我烤制一个记忆中的柠檬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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