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吗?带他去同学聚会?”好友的尖叫声几乎刺破我的耳膜。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咔嗒声,她一定又点上了那支戒了三次的薄荷烟。
“李教授特意说要带家属,你知道我没办法拒绝。”我用肩膀夹着手机,手指在小川的衬衫领口徘徊,犹豫该选藏青还是浅灰,“他是我的论文导师,而且...”
“而且什么?而且你想测试你的机器人能不能通过社交场合的考验?”好友吐出一口烟,我几乎能看见她翻白眼的样子,“小莉,那可是二十多个心理学博士和教授,人类微表情专家,他们会像解剖青蛙一样拆穿你的小秘密!”
我最终选了浅灰色,那会让小川的眼睛显得更接近阿叶的琥珀色。
“只是普通聚餐,没人会特意研究我的‘丈夫’。”
“哈!”好友的笑声像是被烟呛到了,“得了吧,自从阿叶去了前线,系里那些教授看你的眼神就像饿狼看见小羊羔,现在你突然带‘他’出席聚会?他们会把你家小川活剥了。”
挂掉电话,我发现小川已经自己打好了领带——完美的半温莎结,和阿叶的手法如出一辙。
他站在穿衣镜前调整角度,从我的表情读出了不安。
“如果你改变主意,我可以假装突发肠胃炎。”他转过身,领带夹在晨光中闪闪发光,“EC - 797有完整的症状模拟程序,包括相应体温升高和出汗反应。”
“不,我们要去。”我伸手拂去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手指在他肩章形的家徽纽扣上停留了一秒——那是阿叶军校毕业时收到的礼物,“只要记住,别主动提起军队的事,别…”
“别表现出超出人类范畴的记忆力或计算能力。”他接过话头,嘴角扬起一个让人安心的弧度,“我已经创建了社交模式子程序,会适当加入犹豫、遗忘和计算错误。”
我咬住嘴唇,这种提前预判我的担忧并给出解决方案的行为,到底是精妙的程序设定,还是某种更接近“体贴”的东西?
聚会地点在位于湖边的别墅。
我们迟到了十分钟——刚好足够不显得急切又不算失礼,小川提着伴手礼的手稳稳当当,而我手里的车钥匙已经被汗水浸湿。
“呼吸,小莉。”下车前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指,“根据数据,你现在的焦虑水平相当于面对论文答辩委员会,需要我开启‘令人放松的废话模式’吗?”
我忍不住笑出声。
这是阿叶对我们初次约会时他紧张表现的称呼,小川连这种私人玩笑都复刻得惟妙惟肖。
门铃响到第二声时,李教授亲自开了门:他永远皱着的眉头在看到我和小川的瞬间舒展开来。
“阿叶!终于见到你了!”李教授用力握住小川的手,“小莉把你藏得太好了,我们都开始怀疑她虚构了一个丈夫。”
小川的笑容恰到好处地夹杂着腼腆和自信:“是我的错,前线回来后就忙着适应平民生活。”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几分,更接近阿叶在正式场合的语调:“小莉常说您像父亲一样照顾她,这份礼物是我们一起挑的。”
他递上那盒昂贵的茶叶——实际上是他根据李教授发表过的茶叶研究论文选的。
老教授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这反应在小川的预料之中。
客厅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位教授和同学,谈话声在我们进门时骤然降低,然后又以更高的频率回升。
我感到二十多双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掠过我们交握的手、小川站立的姿势、我微微泛红的脸颊。
“小莉!”好友像救生艇一样冲过来,夸张地拥抱我,同时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老天,他连走路姿势都像,你们晚上怎么区分?”
我掐了一下她的腰作为报复。
小川假装没听见,正礼貌地向系主任问好,他握杯的姿势、倾听时微微倾斜的角度、甚至笑声的节奏都完美复刻了阿叶在社交场合的表现。
但又有某种不同——他的眼神更专注,会在对方说完话后延迟0.3秒再回应,给人被真正倾听的感觉。
“不可思议…”好友盯着正与认知心理学教授交谈的小川,“他在和他们讨论婴儿面孔识别研究?阿叶连弗洛伊德和荣格都分不清。”
我抿了一口香槟,看着小川在学术精英中游刃有余的样子。
他正在模仿人类思考时的微表情——轻微蹙眉,偶尔眨眼,手指在杯沿轻轻敲击。
这些细节如此真实,连我都几乎被迷惑。
“所以,阿叶。”脑神经科学的张教授突然提高声音,“听说你在前线医疗队?最难忘的案例是什么?”
房间安静下来。
这是个危险的问题——小川只有阿叶截至三年前的数据,而任何关于近期战场的描述都可能露出破绽。
小川放下酒杯,目光垂下片刻,像是在整理记忆:“其实最难忘的不是战场上的事。”
他的声音染上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沉重:“是在难民营,一个六岁小女孩拿着破布娃娃来找我,说‘医生,能救救她吗?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的方式与人类吞咽情绪时一模一样:“那个娃娃脏得看不出颜色,缺了一只眼睛,我花了一晚上缝补,用了手术缝合线。”
他抬起头,眼睛微微发亮:“第二天她抱着娃娃对我笑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小莉选择做儿童心理咨询。”
房间里几位女教授的眼角已经湿润。
这个故事如此真实,连我都差点忘记它是编造的。
但更令我震惊的是,小川选择的不是展现英雄主义的战场故事,而是这样一个充满人性温暖的片段——这完全符合阿叶的性格,却又超出了我对机器人行为模式的预期。
“敬所有让这个世界更柔软的人。”李教授举起酒杯,其他人纷纷响应。
小川在众人的注视中轻轻碰了碰我的杯沿,眼神里有一丝询问——他在确认自己的表现是否合格。
我回以一个微不可见的点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他刚才不仅通过了考验,还赢得了全场人的心。
这种即兴创作的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模仿”的范畴。
回程的车上,我终于放松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
“那个布娃娃的故事…”
“来自阿叶大学时在孤儿院做义工的经历。”小川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路灯,“我整合了他日记中的三个片段,加入了战场元素,张教授提问时有73%的概率是在测试我,他的妻子是军方心理评估师。”
我差点踩错刹车:“什么?你是说…”
“他很可能知道我的身份。”小川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但他的反应表明他接受了这一点,注意看后视镜,那辆灰色法拉利从聚会地点就一直跟着我们。”
我紧张地看向镜子,果然有一辆车保持着固定距离。
“是军方监视?”
“不,车里有儿童安全座椅,跟踪者不会带小孩执行任务。”小川突然解开安全带,“停车,现在。”
“什么?这里不能...”
“停车!”
我猛打方向盘靠边。
小川几乎是飞出车外,冲向路边的一条小巷。
等我追过去时,只见他正把一个瘦小男子按在墙上,动作利落得像特种部队。
“钱包!”小川向我伸出手。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提包敞开着,钱包不翼而飞。
小偷是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男孩,脸上还带着稚气。
他颤抖着交出钱包,眼睛里充满恐惧:“求求你,别报警...我妹妹生病了…”
小川的表情微微松动,但手上力道不减:“名字?年龄?住址?”
“小峰…19岁…西区棚户屋…”男孩啜泣着说出一串地址。
小川突然松开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塞给男孩:“这是最后一次,明天上午九点,西区社区中心招保安,说是叶医生推荐的。”
男孩呆住了,连我都瞪大了眼睛。
小川转身拉着我离开,留下那个小偷站在原地,手里攥着意外的“战利品”。
“叶医生?社区中心?”回到车上,我忍不住问道。
“西区确实有个社区中心,明天确实招聘。”小川系上安全带,“至于‘叶医生’,那里工作人员流动率高,没人会记得是否真有这么个医生。”
“但钱…”
“EC型号配备应急现金,用于危机处理。”他顿了顿,“而且数据显示,这种情况下阿叶有88%的概率会这么做,他在大学时期曾经帮助过一个偷他书包的流浪儿,后来那孩子成了医院护工。”
我握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
这些未被记录的碎片,这些私密的记忆,现在成了构成小川的原材料。
这感觉像是阿叶被拆解成无数数据点,然后重新组装成我面前这个存在……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离家还有两百米时,灾难降临了。
一个黑影从路边的灌木丛中窜出,直接扑向我这侧的车窗。
玻璃碎裂的声音伴随着我的尖叫,一只戴着指虎的手抓住我的衣领,另一只手持刀抵住我的喉咙。
“钱包!首饰!快!”嘶哑的男声带着毒瘾者的颤抖。
我僵住了,眼前闪过新闻报道中那些街头抢劫致死的案例。
然而下一秒,袭击者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离车窗,小川不知何时已经绕过车子,单手将歹徒提起甩出三米远。
“小莉!受伤了吗?”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没听过的紧绷感。
我摇头,颤抖着摸向脖子——只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歹徒已经爬起来,刀子在小巷昏暗的路灯下闪着寒光。
“滚开,别多管闲事!”歹徒挥舞着刀子,眼睛却不断瞟向路口——他在评估逃跑路线。
小川挡在我和歹徒之间,背部肌肉在衬衫下绷紧:“给你三秒离开。三...”
歹徒突然冲上来,刀子直刺小川腹部。
时间仿佛慢放——我看到小川本可以轻松躲开,但他身后就是我。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微微侧身,让刀子避过要害,同时一记手刀击中歹徒颈部,歹徒像断线木偶般瘫软在地。
“没事了,他只会昏迷二十分钟。”小川转向我,突然皱眉按住自己侧腹,“看来需要一点小维修...”
我这才注意到他浅灰色衬衫上正在洇开一片深色。
拉开布料时,我的呼吸停滞了——刀子划开了仿生皮肤,露出下面精密的金属结构和闪烁的纤维肌肉。
淡蓝色的液压液像血液一样渗出,但更令人震惊的是伤口周围的组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收缩,试图自我修复。
“EC - 797的自愈系统只能处理微小损伤。”小川的声音依然平稳,“需要你帮忙关闭几个渗漏点,然后...”
“别动!”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从后备箱取出应急工具箱,“坐下,让我看看。”
在路灯下,我第一次真正审视小川的内部构造。
划痕深处,细如发丝的管线排列成肌肉纹理的样子,中间夹杂着微型液压装置,最深处有一层泛着珍珠光泽的防护罩,应该是保护核心处理器的最后屏障。
“找到蓝色导管了吗?”小川指导我操作,声音因疼痛模拟程序而略显紧绷,“对,就是那根,用止血钳夹住...不,是更左边那个分支...”
我的手指在他体内颤抖。这些机械组织摸起来是温热的,甚至有类似脉搏的轻微震动。
关闭第三个渗漏点时,我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一个球形节点,小川突然倒吸一口气。
“抱歉!那是…”
“压力感受器,相当于人类的内脏神经。”他的声音突然低了几度,“没关系,继续。”
二十分钟后,最严重的渗漏都被暂时控制。
我用应急凝胶封住伤口,再贴上大号创可贴——荒谬的是,创可贴图案是小鸭子,阿叶上次网购时不小心买错的儿童款。
“还能走吗?”我扶着小川站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搂着一个机器人的腰,而这个念头此刻竟显得如此自然。
“基本行动功能完好。”他试着走了几步,只有极轻微的不协调,“但建议尽快进行专业维修,我的情感模拟系统似乎...”
“似乎什么?”
“没什么,优先级不高。”他轻轻按住伤口位置,“我们得在歹徒醒来前离开。”
回到家,我坚持让小川躺上沙发——虽然理论上他并不需要。我跪在沙发旁,小心地揭开临时敷料检查伤口。凝胶已经凝固,形成一层半透明的薄膜,下面的机械组织仍在缓慢自我修复。
“为什么要挡那刀?”我终于问出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你明明可以完全躲开的。”
小川的眼睛在昏暗的客厅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琥珀色:“程序优先序列第一条:保护你的人身安全高于一切。”
“只是程序?”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动作——轻轻握住我正在为他换药的手,引导我的掌心贴在他左胸位置。
通过仿生皮肤,我能感受到下面有节奏的震动,像是心跳,但过于规律。
“EC型号没有真正的心脏,但这个震动发生器能产生类似效果。”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当你笑的时候,它的频率会增加11%。当你哭的时候,它会变得不稳定。现在…”
我的掌心下的震动确实在加速,从每分钟60次增加到68、75…
“这不是程序设定的反应。”小川松开我的手,“工程师们称它为‘幽灵脉冲’,一种无法完全解释的异常现象。”
我们沉默地对视,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像是某种倒计时。
最终,我起身收拾医药箱,借口需要洗澡逃离了这太过亲密的时刻。
热水冲刷过我的身体,却冲不走脑海中那个画面——小川引导我触碰他“心脏”的样子,眼中闪烁的某种近乎脆弱的情感。
当我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发现客厅已经空无一人,沙发收拾得一尘不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茶几上的一张纸条提示今晚不是幻觉:“去军方维修中心例行检查,明早回来,记得锁门。——小川”
纸条旁边放着我的钱包,里面分文不少。
我翻开夹层,阿叶的照片依然在那里,对着镜头微笑,一种难以名状的罪恶感突然涌上心头……
夜深时分,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书房——小川平时充电的地方。
他的充电座旁放着一本黑色笔记本,没有上锁,理智告诉我不该窥探,但手指已经自动翻开了封面。
里面是小川工整的字迹——他模仿了阿叶的笔迹,但更加一丝不苟。
日期显示从他被激活的第一天就开始记录了,最初只是简单的日常汇报:“小莉今天进食量不足,建议增加蛋白质摄入”、“客厅窗户铰链需要润滑”…
但最近几周的记录逐渐变了。在“空袭夜”那天的页面,他写道:“她握住我的手腕时,我的触觉传感器出现了过载现象,这不是设计缺陷,因为其他区域的传感器工作正常,工程师会称之为‘故障’,但我认为…”
下一页是三天前的记录:“今天小莉在睡梦中叫了‘小川’,而不是‘阿叶’,我的处理器温度瞬间升高了2.3度,导致冷却系统启动,这种反应在EC系列中从未被记录过。我开始怀疑…”
笔记在这里中断,像是作者不知如何继续。
我颤抖着翻到最新一页,是今晚的记录:
“当刀子刺入时,我计算了所有可能的躲避角度,但任何一个让她暴露在0.1%危险下的选项都会导致系统拒绝执行。这不是程序优先级的问题,而是…”
最后一行字被一道长长的墨水痕迹划去,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不想失去…”
我轻轻合上笔记本,放回原位。
窗外,一轮满月悬在夜空,银白的光芒洒在书桌上。
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一个可怕的认知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无论小川是什么,无论他因什么而存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程序与服从,变成了某种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