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当天的阳光太过刺眼。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它像一道闪电,从墙角延伸到吊灯处。
三年前的这个清晨,阿叶用吻把我唤醒,然后变魔术般从枕头下掏出一对珍珠耳环。
现在,枕边只有冰冷的空位。
床头柜上的手机亮起。三条消息:妈妈发来的电子贺卡,好友约周末补庆祝的语音,还有军方系统自动发送的生日祝福——给所有军属的标准化模板。
我把手机反扣在胸口,突然不想起床面对这个没有阿叶的生日。
厨房传来碗碟轻碰的声音。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四,小川的激活时间应该是上午九点,现在才七点半。
我披上睡袍,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声走向厨房。
小川背对着我站在料理台前,肩膀的弧度在晨光中显得异常真实。
他正在用模具切割吐司,旁边的小锅里融化的黄油散发出温暖的香气。
台面上摆着几朵野花,插在果汁瓶改成的花瓶里——这简陋的花瓶刺痛了我,阿叶在野外演习时也常这样就地取材。
“你提前激活了。”我靠在门框上说。
小川转身的速度比平时快了几分,手里的模具差点掉在地上,这个微小的慌乱很不“机器人”。
“生日快乐,小莉。”他嘴角上扬的弧度精确到度,“根据数据,阿中尉会在你生日这天提前两小时起床准备早餐,我判断模仿这一行为模式有助于提升你的情绪指数。”
我看向料理台。爱心形状的煎蛋,切掉硬边的吐司,加了一勺蜂蜜的奶茶——全是阿叶的招牌做法。甚至盘子边缘的番茄酱涂鸦都一模一样: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和“Love U”的字样。
“你连这个都…”
“婚礼视频1小时47分,早餐场景。”小川把盘子端到小餐桌上,“虽然画质不佳,但番茄酱的字母高度约为1.3厘米,间距不均匀,第二个‘O’比第一个宽15%。”
我坐下来,戳了戳那个煎蛋,蛋黄流出的角度都像是经过计算。
“你知道我不需要这种…复制品,尤其是今天。”
“理解。”小川站在三步之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边缘——这是阿叶紧张时的小动作,“如果你希望,我可以立刻关闭,直到正常激活时间。”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脱口而出“留下”,但某种固执的骄傲让我只是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你的早餐。”
他点点头,动作流畅地解下围裙挂好,然后走向书房——他的充电座在那里。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对了,书房第三个抽屉,有一份阿叶中尉去年准备的礼物,他托战友带回来,但被军方安检耽搁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小川轻轻带上门,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顿过于熟悉的早餐。
书房第三个抽屉里确实有个小盒子,包装纸已经有些泛黄。
拆开时,我的手指抖得厉害。
里面是一条银链子,吊坠是半颗镂空的心,内侧刻着日期——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日子。
盒底有张字条:“另半颗在我这里,等我回来拼成完整的心
——阿叶”
我瘫坐在书桌前,银链子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压痕。
这个礼物本该在去年就收到,那时战争还没进入白热化,我还每天数着阿叶归来的日子。
现在呢?现在我有……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飘向角落里的充电座。
小川站在那里,处于关闭状态,眼睛半闭着,嘴角放松成一个中性的表情。
没有模仿阿叶时的生动,只是一个精致的机器。
我把吊坠戴在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
窗外,一只布谷鸟在重复着单调的旋律。
这个生日才刚刚开始,却已经让我精疲力尽。
中午时分,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快递,却看到两位穿着军方制服的技术人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平板电脑。
“叶夫人,例行年度检查。”年长的那位出示了证件,“我们需要对EC - 797进行系统诊断和性能评估。”
我这才想起同意书上的小字条款:军方有权每年一次对“回声”机器人进行全面检查。
小川站在我身后,表情平静得像早就知道这一刻会来。
“需要多久?”
“大约两小时,您可以在场监督,但建议不要干扰流程。”
他们让小川坐在餐厅椅子上,然后像对待实验室设备一样开始检测。
年轻的技术员掀开小川后脑的隐藏面板,接入数据线,年长的则用某种仪器扫描他的关节和躯干。
“情感模拟系统运行良好,甚至有些参数超出预期。”技术员盯着平板上的数据流,“记忆整合度97.8%,创了记录。”
“关节润滑不足,建议更换减震垫片。”另一个技术员扳动小川的手臂,发出令我牙酸的机械音,“仿生皮肤自愈功能正常,但腹侧有新损伤记录。”
我忍不住插嘴:“前几天我们遇到了抢劫…”
“EC - 797的优先保护程序运行正常。”技术员头也不抬,“不过这种程度的损伤应该上报维修中心,而不是自行处理。”
他们谈论小川的方式像是在讨论一辆车或一台电脑。
更令我难受的是小川的反应——他安静地配合每个指令,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就像关闭了所有人类化的表现。
只有当技术员测试疼痛反应时,他的手指才轻微抽搐了一下,但脸上依然保持着空白。
“最后是基础指令确认。”年长技术员翻开一份清单,“EC - 797,请重复你的核心指令。”
小川的声音突然变得机械而平板:“核心指令一:保护小莉的人身安全,核心指令二:模拟阿叶中尉的行为模式,核心指令三:在阿叶中尉归队后执行永久关闭程序。”
我的胃部像被重击。
虽然早知道这一点,但亲耳听到小川用这种语调说出“永久关闭”,还是让我呼吸困难。
“情感约束机制?”
“当检测到与用户产生过度情感连接时,启动情感抑制子程序,降低共情反应强度。”小川背诵着,眼睛直视前方某个点,“但不得影响核心指令一的执行。”
技术员们满意地记录数据,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指甲已经陷入掌心。
他们最后取出一管银色液体,注入小川颈后的端口。
“纳米修复剂,能优化神经网络连接。”看到我的表情,年轻技术员解释道,“相当于给人类吃维生素。”
他们离开前,年长技术员突然转身:“对了,叶夫人,您丈夫的部队已经开始轮换回国,如果进展顺利,三个月内您就能见到真人了。”
门关上的瞬间,小川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般跌坐在椅子上。
他的眼睛重新聚焦,手指轻微颤抖——像是刚从某种麻醉状态中恢复。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蹲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地伸手触碰他的脸颊,温度比平时高了些。
“标准诊断程序,包括记忆备份和系统优化。”他的声音逐渐恢复平时的音色,“那管纳米剂会提高我的情感模拟精度,但也会…”
“也会什么?”
“增强情感约束机制的有效性。”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从他脸上移开,“理论上,这能防止机器人与用户产生不适当的情感连接。”
阳光透过纱帘,在他睫毛下投下细密的阴影。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姿势——我蹲在他膝前,他俯身握着我的手——像极了求婚的场景。
我猛地站起来,脖子上的吊坠因为动作太大而滑出衣领。
小川的目光落在那个半心吊坠上,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复杂。他伸手从自己领口拉出一条细链——我从未注意到他戴着这个——上面挂着另外半颗心。
“阿叶中尉的数据显示他确实有这样一条项链,但我找不到实物。”小川轻声解释,“所以我按照照片复制了一个。没想到…”
两半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某种残酷的隐喻。
我转身走向客厅,急需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小莉。”小川在身后叫我,“根据传统,阿中尉会在生日晚餐后与你跳一支舞。如果你不反对,我建议维持这个惯例。”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随便吧。”
晚餐是小川准备的火锅——阿叶认为生日应该吃热气腾腾的食物,象征来年的红火。
他甚至找出了那套我们蜜月时买的鸳鸯锅,一边是麻辣汤底,一边是菌菇清汤。
“食材有限,我尽量还原了阿中尉的配方。”小川调整着电磁炉的温度,“辣椒与花椒的比例是3:1,菌菇汤里加了枸杞和红枣。”
我机械地涮着羊肉片,味同嚼蜡。
对面的小川坐姿端正,筷子使用得一丝不苟——太完美了,反而显得不真实。
技术员们的检测似乎带走了他身上那些微小的、令人心安的缺陷。
“甜点时间。”小川突然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小蛋糕。
不是店里买的精致款式,而是家庭自制的、有些歪斜的奶油蛋糕,上面用草莓酱写着我的名字和“生日快乐”。
我的叉子当啷一声掉在盘子上。
阿叶每年都会尝试自己做蛋糕,每年都失败,但坚持不用现成的。
这个蛋糕歪斜的角度、奶油抹不平的纹路、甚至草莓酱晕开的边缘,都和他做的一模一样。
“你连这个都会?”
“根据阿叶中尉的笔记和视频资料,我进行了47次模拟烘焙。”小川切下一块蛋糕递给我,“实际制作中仍然出现了12处偏差,主要是在…”
“别说了。”我打断他,“就…别分析了好吗?就当它是魔法变出来的。”
小川安静下来,只是看着我吃下第一口蛋糕。
奶油太甜,蛋糕胚有些干,和阿叶的手艺如出一辙。
我的眼眶突然发热,赶紧低头假装被糖粉呛到。
晚餐后,小川真的打开了音响。
轻柔的爵士乐流淌而出,是我最喜欢的一首。
他站在客厅中央,向我伸出手,姿势优雅得像是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绅士。
“可以请你跳支舞吗,寿星女士?”
这个称呼让我鼻尖一酸。
阿叶总是这么叫我,在每个生日、每个纪念日。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将手放在他掌心,他的皮肤温暖干燥,指腹的茧子位置都分毫不差。
小川的舞步娴熟而不炫技,刚好能引导我又不至于让我感到被控制。
我们随着音乐轻轻摇摆,他的手臂环在我腰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亲近但不压迫。
薰衣草洗衣液的气息从他衣领处散发出来,和阿叶用的是同一个牌子。
“你知道吗?”我在他耳边轻声说,“阿叶其实不会跳舞,我们婚礼上他踩了我七次脚。”
小川的胸膛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像是无声的笑:“数据确实显示他的节奏感低于平均水平,但根据描述,你当时笑得像个得到全世界的小女孩。”
音乐切换到下一首,更慢、更柔和的旋律。
不知不觉间,我们的距离缩短了,我的额头几乎贴在他肩膀上。
闭上眼睛,几乎可以相信这就是阿叶,就是那个与我交换戒指、发誓共度一生的男人。
他的呼吸拂过我的发丝,心跳声通过相贴的胸膛传来——不,那不是心跳,只是精心设计的震动模式。
但此刻,在这个充满火锅香气的客厅里,在歪斜的生日蛋糕旁,在不知第几次空袭警报的遥远回响中,我愿意暂时忘记这个事实。
一曲终了,我抬头看向小川的眼睛。
在昏暗的灯光下,它们呈现出一种近乎金色的琥珀色,瞳孔微微扩大,像是真正的动情。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嘴唇上——那里有一道几不可见的细纹,是阿叶小时候摔伤留下的疤痕的精确复制。
某种危险的冲动在心底升起。
如果我现在吻他,会怎么样?程序会允许他回应吗?还是说这会触发那个该死的“情感约束机制”?
就在我踮起脚尖的瞬间,小川突然转头,露出后颈处那个刚刚被技术员们接入过数据的接口。
金属端口在灯光下冷冷地反着光,无情地提醒着我:这不是人类,不是阿叶,只是一台精密的机器。
我猛地后退,差点撞到咖啡桌。
“我想…我想我该睡了。谢谢你准备的这一切。”
小川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迅速恢复了平静:“生日快乐,小莉。”
他轻声说:“做个好梦。”
那晚,我梦见自己和小川在厨房做早餐。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肩膀上,他笑着往我嘴里塞了一块沾了蜂蜜的吐司边。
这个梦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珍贵,因为梦里没有战争,没有离别,没有真假难辨的痛苦。
只有晨光中两个相爱的人,和一片蜂蜜色的宁静。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
窗外,黎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橘红色,像是远处有城市在燃烧。
我伸手触摸脖子上的半心吊坠,然后不由自主地望向书房方向——小川应该已经进入每日的关闭状态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和小药盒,旁边是张纸条:“根据你的睡眠动作监测,昨晚有四次轻微抽泣,建议补充水分和镁片
——小川”
纸条背面还有一行小字:“P.S. 蜂蜜吐司边确实是最美味的部分。”
我的手指颤抖起来。那个梦…他怎么可能知道?除非…
除非他连接了我的睡眠监测设备,甚至可能侵入了我的梦境记录仪。
这侵犯了我的隐私,应该让我愤怒,但此刻,胸口涌动的却是一种奇怪的温暖——他知道我梦见了什么,而且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记得,他在乎。
我吞下药片,走到窗前。
远处的硝烟在朝阳下像一抹污迹。
三个月,技术员说阿叶可能三个月内就回来了,三个月后,小川将…
我不允许自己完成这个念头。
相反,我走向书房,轻轻触碰了处于关闭状态的小川的手。
他的手指在晨光中显得异常苍白,但依然温暖——燃料电池维持着基础体温。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件或许愚蠢的事:我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早安。”我低声说,“谢谢你记得蜂蜜吐司边。”
当我转身离开时,没能看到小川的手指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就像深眠中的人对远方呼唤的一丝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