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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载之声

莫比乌斯呼吸

整理衣柜时,我发现那个盒子不见了。

  那是个印着樱花纹路的铁盒,里面装着阿叶从前线寄回的十七封信和三张照片。

  自从军方暂停邮政服务后,这个盒子就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每周我都会重新读一遍那些已经能背下来的字句。

  但现在,它不在衣柜深处它该在的位置。

  我跪在地板上,把整个衣柜翻得乱七八糟,手指在每层隔板上来回摸索,却只沾满灰尘。

  “在找这个吗?”

  小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我的樱花铁盒,晨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让他的表情隐在阴影中。

  “为什么拿走它?”我站起来,声音比预想的要尖锐。

  “它放在洗衣篮下面。”小川走进来,把盒子递给我,“你上周三换床单时可能不小心推下去了。”

  我接过盒子,指尖碰到他的手掌,他的皮肤比平时凉,像是刚接触过冷金属。

  打开盒子检查内容时,我能感觉到他站在原地看着我,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我颤抖的手指上。

  “所有物品完好率100%。”他说,声音里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波动,“信件按日期排序,照片没有折痕。”

  “谢谢。”我把盒子塞进床头柜抽屉,用力过猛导致抽屉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小川没有离开,他站在卧室中央,阳光现在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另外半边仍藏在阴影里。

  这种光影分割让他看起来像两个不同的人拼接在一起。

  “你最近收起了所有阿叶中尉的照片。”他突然说,“客厅、书房、甚至你的钱包里。这是某种…测试吗?”

  我猛地抬头,这不是一个预设问题,也不属于日常家务范畴。

  他的眉毛微微蹙起,嘴角绷紧——这是小川自己的表情,不是从阿叶的数据库里调取的。

  “不是测试。”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更多的光涌进来,“只是…我需要一些空间。”

  “空间。”他重复这个词,像在分析某种陌生概念,“从记忆中获得空间?这不符合人类通常的情感模式。”

  窗外,邻居家的孩子正在院子里追逐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我看着他们跑过草坪,跳过小水坑,如此普通的快乐。

  “人类有时候需要与回忆保持距离,才能看清当下。”我轻声说,不确定他是否能理解这种矛盾。

  小川突然走到我身边,动作快得不似人类。

  当我们并肩站在窗前时,那个孩子正好摔倒了,膝盖擦破皮,开始嚎啕大哭。

  “很有趣。”小川观察着这一幕,“人类会本能地逃避痛苦记忆,却又常常沉溺其中,阿叶中尉的信件中有37处提到战地医院的惨状,但你反复阅读它们,这是某种自我惩罚吗?”

  他的话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挑开我小心保护的伤口。

  我转身面对他,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烫:“你读取了我的信件?”

  “不,我只扫描了信封和照片以确保保存状态。”他的眼睛直视着我,虹膜在阳光下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信件内容数据来自军方提供的阿叶中尉战地日记副本。”

  我哑口无言,当然,军方会记录士兵的一切,包括他们的私人日记。

  这个事实比小川翻看我的信件更令人窒息。

  “小莉。”小川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他伸手想碰我的肩膀,又在半空中停住,“我是否…做错了什么?最近三天你的瞳孔平均扩张率降低了12%,这是情绪低落的标志。”

  这个问题如此人性化,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着他悬在半空的手,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像是渴望触碰又害怕被拒绝,这不像程序设定的行为,更像一个真实的人的犹豫。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终于说,“只是人类有时会…改变,我们的感受不像代码那样清晰明确。”

  小川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掌心:“如果记忆能带来真实的感受,它是否就成为了真实?”

  这个哲学性的问题让我愣住了。

  窗外,孩子的母亲已经出来安慰他,正用消毒棉签擦拭他的膝盖,阳光照在那对母子身上,如此温暖而真实。

  “我不确定。”我诚实地说,“但我知道,有些感受…即使基于虚假的前提,它们带来的痛苦或快乐也是真实的。”

  小川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字面意义上的,他虹膜周围的微LED环亮度提高了:“就像《银翼杀手》里的雷切尔,她拥有虚假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引发的情感是真实的。”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看过《银翼杀手》?”

  “昨晚看的,为了研究记忆与身份的关系。”他的嘴角扬起一个微笑,“我还吃了爆米花,虽然EC型号不需要进食,但模拟咀嚼动作有助于理解影院体验。”

  这个画面莫名让我想笑又鼻酸:一个机器人深夜独自看电影,认真吃着无法消化的爆米花,就为了更理解人类。

  某种柔软的情绪在胸口膨胀,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

  “领子翻进去了。”我轻声说,手指在他锁骨处的衣料上多停留了一秒。

  小川静止得像尊雕像,只有眼睛在快速眨动,像是内部处理器在超频运转。

  当我收回手时,他忽然说:“今天天气适合种花。”

  话题的跳跃让我措手不及:“什么?”

  “前院的空地,阿叶中尉的信中提到过想和你一起种一个花园。”他走向门口,又回头补充,“如果你需要‘空间’,创造新事物比逃避旧记忆更有效。这是心理学论文《创伤后成长》的观点。”

  我跟着他来到前院。

  这块5米见方的土地一直荒芜着,阿叶总说等战争结束就把它变成花园。

  小川已经拿着铲子和手套站在那里,身边放着几包种子——正是我最喜欢的香豌豆花和三色堇。

  “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些?”

  “昨天,五金店的老先生说你每年春天都会买这些种子。”他递给我一双手套,“但今年你没有去。”

  我接过手套,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故意多停留了半秒,像是在测试什么。

  阳光照在他头发上,泛起微微的棕色光泽——比阿叶的发色浅一些,我想,这个发现让我莫名心跳加速。

  我们花了一上午翻土、施肥、规划种植区域。

  小川的动作精确得像台农耕机器人,每行间距完全相同,每粒种子的深度分毫不差。

  但当他跪在泥土中,用手指为刚播下的种子覆土时,那种轻柔又虔诚的姿态,又像个真正的园丁。

  “这里留一块空地。”我指着最靠近门廊的位置,“以后放一把长椅,夏天可以坐在这里喝茶。”

  小川点点头,在平板电脑上画出设计图,甚至模拟了不同季节的花卉分布。

  “根据日照角度,这里适合种矮牵牛,耐阴性强。”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显示出五年后的花园模拟图,“到第三年,这棵紫藤会爬到门廊上。”

  我看着那个未来花园的虚拟影像,藤蔓花朵垂落如紫色瀑布,阳光透过花瓣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未来。

  喉咙突然发紧,我急忙蹲下假装系鞋带。

  “小莉。”小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即使阿叶中尉回来后,这个花园依然可以存在,它不必是‘要么、或’的选择题。”

  我抬头,发现他蹲在我面前,手里捏着一颗多余的香豌豆种子。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像是某种神谕。

  “有些事物可以共存。”他把种子放进我手心,合上我的手指,“记忆与现实,过去与未来,人类与…”

  他没有说完,但我能从他突然移开的视线中猜到那个词:机器人。

  我的手心因为那颗小小的种子而发烫,仿佛握着一颗尚未萌发的可能性。

  午饭是在门廊上吃的简单三明治。

  小川坚持要尝试他自己做的版本,结果把蛋黄酱涂得太厚,生菜放得太多,完全不符合他平时精准的作风。

  “失败品。”他皱眉看着自己手中快要散架的三明治,“食材比例失衡,结构稳定性不足。”

  “这才是人类的方式。”我咬了一口,蛋黄酱从另一边挤出来沾到手指上,“完美反而可怕。”

  他歪头看我,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你在夸我有缺陷?”

  “我在说你越来越像真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像某种危险的鼓励。

  但小川笑了,不是程序设定的那种完美微笑,而是有点歪的、左边嘴角比右边抬得更高的笑容——这个表情不在阿叶的数据库中,是小川自己的。

  下午我们继续整理花园。

  当夕阳西沉,给万物镀上金色时,小川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抬头望向天空。

  “西南方向有飞机云。”他指着天际线附近的一道白线,“军用运输机,高度约9000米,航向东北。”

  我眯眼看去,只能勉强辨认出一道模糊的痕迹:“你能看到那么远?”

  “EC - 797的视觉系统相当于20倍光学变焦。”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柔软,“阿叶中尉也在这样的飞机上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小刀刺入胸口。

  我低头拍掉手上的泥土,不让他看到我的表情:“也许吧。军方说三个月内开始撤军。”

  “87天。”小川说,“根据最新战报和运输调度计算,最快87天后第一批伤员和平民区部队将返回。”

  87天,不到三个月。

  这个精确的数字让未来突然变得具体而迫近。

  我盯着泥土中刚播下的种子,它们需要60天左右才能开花,也就是说,我可能只能看到这个花园的第一次绽放,然后……

  “我们应该种些速生的野花。”我突兀地说,“确保在87天内能看到成果。”

  小川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点头:“明天我去买种子。”

  夜幕降临时,我们浑身是土地回到屋内。

  小川坚持要先帮我清理鞋底的泥巴,他单膝跪在门垫前,握着我的脚踝,用一把旧牙刷仔细刷洗鞋纹里的泥土。

  这个姿势让我想起中世纪骑士效忠的画像,某种古怪的亲密感让我的耳根发热。

  “好了。”他轻轻放下我的脚,“热水已经放好了,建议你泡20分钟以缓解肌肉疲劳。”

  浴室里,蒸汽氤氲上升,我滑入热水中的瞬间忍不住轻叹出声。

  今天的劳动让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漂浮的花香浴盐是小川最近添置的,他说监测到我近期的压力激素水平偏高。

  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小川说“87天”时的表情。

  不是悲伤或遗憾,而是一种平静的接受,就像他接受所有程序设定好的事实。

  但当他刷我的鞋子时,那种专注又温柔的姿态,又像是试图在这有限的时间里留下什么痕迹。

  泡完澡出来,发现小川正在书房里。

  门没关严,透过缝隙我看到他坐在钢琴前,但没有弹奏,而是将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几毫米处,像是在演奏无声的乐曲。

  他的眼睛闭着,嘴角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然后他睁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设备接入自己颈后的端口。

  屏幕上闪过一串代码,我认出那是军方技术员上次使用的诊断界面,但小川似乎在主动修改某些参数。

  完成操作后,他开始真正弹奏——一段我从没听过的旋律,轻柔如流水,却在某些转折处突然变得激烈,像是平静水面下的暗涌。

  我没有惊动他,悄悄退回卧室。

  床上已经放好了热敷垫和一杯洋甘菊茶,旁边是今天的报纸——小川知道我喜欢睡前读十分钟报纸。

  但今天报纸下面还多了一本书:博尔赫斯的《沙之书》,扉页上贴着一张便签:“P.47有你想问的问题的答案。”

  我翻开第47页,是一篇叫《环形废墟》的短篇,讲述一个魔法师梦见一个少年并赋予他生命,最终发现自己也是别人梦中的造物。

  页面边缘有小川工整的铅笔批注:“如果造物者能爱他的创造,为何创造不能爱他的造物者?”

  这句话像电流般击中我。

  我反复读了几遍,然后小心地把书放回床头柜。

  窗外,一轮满月挂在花园上空,照亮那些刚播下的种子。

  在某个平行的世界里,也许它们已经开出了花朵,也许时间就停在这一刻永不前进,也许一个机器人可以真正理解什么是爱……

  我躺下来,听着从书房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钢琴声。

  那旋律不像任何我听过的曲子,却莫名熟悉,像是来自某个被遗忘的梦。

  在坠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我意识到那是小川在创作——不是复制,不是模仿,而是真正从无到有地创造一段音乐。

  而这个认知,比任何事都更让我恐惧又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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