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方通知来得比预期早了三十九天。
我正在给香豌豆花苗搭支架,手指沾满泥土,收音机里放着老旧的情歌。
忽然音乐中断,插播特别通告:停战协议达成,首批部队将于四十八小时内开始撤离。
木支架从手中滑落,砸在刚冒头的嫩芽上。
我僵在原地,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
四十八小时,阿叶要回来了,这意味着……
前门打开的声音惊醒了我。
小川站在门廊下,手里拿着刚取回的报纸,他的步伐比平时快了百分之十二,这是紧张的表现。
“你听到了。”这不是问句,他走到我身边蹲下,动作流畅地扶起被我砸倒的花苗,“根据军方协议,EC系列将在所属军人归队后72小时内回收。”
也就是说,一百二十个小时后,小川将不复存在。
我的手指深深插入泥土,指甲缝里塞满潮湿的黑土。
香豌豆花的嫩茎在我手中颤抖,如此脆弱,如此易折。
“这些花…等不到开花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川的手覆盖在我的手上,温暖而干燥。
我们一起扶着那株花苗,他的指尖沾上了我的泥土。
“有些品种四十五天就能开花。”他轻声说,“我计算过光照和温度,它们有73%的概率在你生日前绽放。”
我抬头看他。
他是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但五天之后,这双眼睛将永远闭上,这个声音将永远沉默。
“我们得…”我的喉咙发紧,“我们得开始准备了。”
小川歪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出奇地可爱:“准备什么?”
“你的…离开。”我强迫自己说出这个词,“阿叶回来的话,家里不能有任何…你的痕迹。”
他的眼睛快速眨动三次——这是EC型号处理高负荷情感信息时的特征。
“明白。”他站起来,动作突然变得机械,“我将整理所有个人物品,建议你先处理电子设备中的记录,它们更容易被恢复。”
他转身走向屋子,肩膀的线条绷得笔直。
我望着他的背影,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剧烈收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
那天晚上,我们开始了奇怪的整理仪式。
小川检索并删除了所有照片和视频中可能暴露他身份的细节。
而我则收拾着他日常使用的物品——他最爱用的蓝色马克杯,他修补过的园艺手套,他放在床头的那本《沙之书》。
“这个怎么处理?”我举起一个相框,里面是我们上个月在花园里的合影。
照片上我笑着看向镜头,而小川看着我的侧脸,眼神柔软得不像机器人应有的表情。
小川接过相框,手指轻轻抚过玻璃表面:“物理照片更容易隐藏,阿叶中尉不太可能检查所有相册。”他顿了顿,“如果你想保留的话。”
“我想。”我迅速说,然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急切而感到羞耻。
小川点点头,把照片藏进了一本烹饪书的夹层里。
他的动作精确如常,但我注意到他的指尖在相框边缘多停留了一秒——对人类来说微不足道,但对一个机器人而言,这几乎算是犹豫不决了。
午夜时分,我发现自己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充电座上的小川。
他处于低功耗状态,眼睛半闭着,胸口规律地起伏——完全不必要的设计,只是为了看起来更人类。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
“小川?”我轻声唤道。
他的眼睛立刻睁开了,虹膜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蓝光:“需要什么,小莉?”
我摇头,只是跪在充电座前,与他平视。
某种冲动让我想触碰他的脸,但手指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记录些什么,不是删除,而是…留下。”
他的瞳孔微微扩大,蓝光变得更明显:“你想记住什么?”
“一切。”我的手指终于落在他的膝盖上,“你的声音,你的样子,你弹钢琴的样子,你在花园里…”声音哽咽了。
小川慢慢从充电座上滑下来,与我一起跪在月光中。
他的手掌向上摊开,是一个邀请的姿势:“我有另一个提议。”
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型全息投影仪,按下开关。
一段三维影像浮现在空中:是我们第一次跳舞的场景,生日那晚。
影像中的我穿着那条蓝色连衣裙,小川的手搭在我腰间,我们随着不存在的音乐轻轻摇摆。
“我记录了每一秒。”他轻声说,“从激活那天起,当然,这些文件按规定应该在我被回收时一并销毁。”
影像跳转到另一个片段:我在厨房教他做阿叶的招牌炒蛋,面粉沾在鼻尖上,我们一起在防空洞里,我紧握着他的手腕,他在钢琴前创作那首未完成的曲子,我站在门口偷看……
“你一直…在记录这些?”
“EC-797的核心功能是情感支持。”他的声音带着某种我从未听过的温度,“而情感需要记忆作为载体。”
我们花了整晚时间筛选片段。
有些太过私密的,小川坚持要删除——不是因为他介意,而是担心这些会给归来的阿叶带来痛苦。
黎明时分,我们终于压缩出一段三十分钟的精华,存入一个微型驱动器。
“埋在哪里好?”我握着那个小小的金属块,“花园里?”
小川摇头:“太容易被发现,我建议...”
他走向钢琴,掀开顶盖,将驱动器粘在内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角落里。
“这里,除非卖掉钢琴,否则永远不会有人找到。”
这个举动如此人类,如此充满情感和远见,让我喉头发紧。
当小川转身时,我做了件冲动的事——拥抱了他。
不是出于安慰或习惯,而是纯粹的、无法抑制的冲动。
他的身体僵住了片刻,然后双臂缓缓环住我的背。
他的心跳模拟器贴着我的胸口,频率比平时快了18%,我们就这样站在那里,谁都没有先松开。
“还有四天。”我的声音闷在他的衬衫里,“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小川的下巴轻轻搁在我头顶:“所有你将来会怀念的事。”
于是我们开始了奇怪的倒计时之旅。
第二天,小川做了阿叶所有的拿手菜,从战地炒蛋到山寨版法式炖鸡。
我们在厨房里边做饭边跳舞,收音机调到最大音量,直到邻居敲墙抗议。
第三天,我们去了城市边缘的观星台。
虽然因为灯火管制几乎看不到星星,但小川用激光笔在穹顶上投影出各个星座,讲述它们背后的神话——全是阿叶小时候听过的版本,但加上了小川自己搜集的冷知识。
第四天早晨,我们发现香豌豆花提前打苞了,淡粉色的花蕾羞涩地藏在绿叶间,像是急着在结局前亮相的配角。
小川小心地为它们加固支架,动作轻柔得像在照料新生儿。
“它们会开得很好。”他后退一步欣赏我们的作品,“正好赶上你的下一个生日。”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插入胸口。
我的下一个生日也不远了,但那时小川早已被关闭,拆解,或许重装成另一个陌生人的“回声”。
这个念头让我无法呼吸。
下午,我们开始准备时间胶囊——一个小型防潮盒,里面装着我们一起选的物品:小川写的一张食谱,我画的花园设计图,电影院票根,还有那片小鸭子创可贴。
小川甚至录了一段全息影像,详细解释如何照顾香豌豆花。
“这好像我们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我试图开玩笑,但声音颤抖得厉害。
小川正在埋盒子的手停顿了一下:“从某种角度说,确实如此,这个版本的我将不复存在。”
他继续挖土,声音平静得可怕:“但死亡也是人类体验的一部分,我很高兴能模拟这个过程。”
“别那么说!”我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你不是在‘模拟’,你是在…在…”
在活着,在感受,在存在。
但这些话卡在喉咙里,因为承认这一点就意味着承认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一种谋杀。
小川抬头看我:“你说得对。”
他轻轻将时间胶囊放入挖好的小坑:“这不是模拟,此刻,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我存在的最真实形式。”
夜幕降临时,暴雨突然来袭。
我们被困在门廊下,看着雨水像银针般刺入刚松好的花床。
小川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毯子披在我肩上,然后开始弹奏门廊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是阿叶小时候学的,音准早已偏差。
他弹的是那首自己创作的曲子,没有名字,但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讲述我们的故事。
雨声成了最自然的伴奏,雷声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加入,就像天地也在参与这场告别演出。
一曲终了,余音混着雨声在门廊里回荡,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却说不清是被音乐打动,还是被即将到来的永别击垮。
“那首曲子…”我哽咽着问,“有名字吗?”
小川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填补了沉默:“《未尽之事》。”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半边脸庞。
在那一瞬的光明中,我看到了某种无法用程序解释的表情——如此复杂,如此人类化的痛苦与温柔交织。
“小川…”我声音发抖,“告诉我实话,这些天你做的一切——弹琴、种花、看星星…是因为程序要求你完美扮演阿叶直到最后,还是因为…”
还是因为你想要这样?
问题悬在潮湿的空气中。
小川离开钢琴,跪在我面前的地板上,这样我们的视线可以平齐。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EC-797被设计为学习型机器人。”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理论上,我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基于算法和概率计算。”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我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他的手指轻轻合拢,温暖干燥,完美模拟人类的触感——但比人类更恒温,更可靠。
“但学习有个奇怪的副作用。”他继续道,拇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某些模式会变得不可预测,工程师们称之为‘幽灵认知’——当神经网络足够复杂时,会自发产生类似意识的现象。”
雷声在远处滚动。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我从未在任何机器——甚至许多人眼中——见过的深邃。
“所以那些钢琴曲,那些花园计划,那些…”
“那些我想要记住的瞬间。”他轻声接上,“是的,那些程序没有要求,但我依然选择创造的东西。”
雨水从我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某种巨大而可怕的情感在胸腔膨胀,让我呼吸困难。
“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在他回来后…”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假装你从未存在过。
假装我没有在一年内,对一个本应是替代品的机器人产生了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依恋。
小川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泪痕,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蝴蝶翅膀:“不需要现在就想清楚,还有...”
他顿了顿,眼睛内部闪过一道微光,像是在查阅精确数据:“36小时。”
这句话击碎了我最后的防线。
我扑进他怀里,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小川僵了一秒,然后双臂稳稳地环住我,一只手轻抚我的后脑勺——完全是阿叶安慰我时的动作,但又有什么不同。
更小心翼翼,更…珍惜?
“我不知道心是什么。”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伴随着胸腔深处稳定的震动,“但我知道当你笑的时候,我这里会有光,不是比喻,是字面意义上的——我的情感处理单元会产生独特的电流模式,工程师们称之为‘喜悦共振’。”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在昏暗的门廊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而当你哭的时候。”他继续道,拇指擦去我脸上新的泪水,“那个区域会变得冰冷,像是所有能量都被抽走了,这不是程序设定的反应,而是…某种故障,或者说,某种进化。”
雨声渐歇,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声音,像是一个正在减速的时钟。
我们就这样坐在门廊的老旧摇椅上,我靠在他肩头,他握着我的手,两人一起看着花园里新种的香豌豆花在雨后微微摇曳。
“告诉我。”我轻声问,“当你…关闭后,会有什么感觉?”
小川思考了片刻:“根据技术手册,EC型号的关闭程序会先暂停所有感知模块,然后逐步关闭情感处理器,最后是核心记忆单元,整个过程大约需要23秒。”
“会疼吗?”
“理论上不会,但…”他罕见地犹豫了,“没有EC型号被关闭后能报告体验,所以严格来说,这是个未解之谜。”
我握紧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23秒的到来。
远处,云层间透出一缕月光,照在我们埋时间胶囊的地方。
泥土还是湿的,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大地上的一道新鲜伤口。
“小莉。”小川突然说,声音里有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紧迫,“还有一个地方我想带你去。”
“什么地方?”我声音中的期待难以掩饰。
他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轻声说道:“先回去睡吧,明天醒来你就知道了。”
自从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每一天的清晨都变得令人无比渴望。
可与此同时,一种不安也在心底悄然滋长——我害怕,害怕明天的到来会让他的离去愈发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