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声在凌晨四点十二分响起。
我从混沌的梦境中挣扎醒来，耳边还回荡着梦中钢琴的余音。
窗外，天空一片铅灰色，门铃又响了一遍，这次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
“小莉！是我！开门！”
那个声音像闪电般击中我的脊椎。
三年了，我在无数个梦里听过这个呼唤，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凌晨成真。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膝盖撞到茶几也顾不上疼。
拉开门的一瞬间，时间凝固。
阿叶站在那里，比记忆中瘦了许多，颧骨突出，眼下有深深的阴影，但确实是他——真实的、有血有肉的阿叶。
他穿着皱巴巴的便装，肩上挎着一个军用背包，嘴角挂着那个我朝思暮想的笑容。
“我提前回来了，他们给了优先撤离的医疗…”
我没等他说完就扑进他怀里。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汗水、尘土、军用肥皂的刺鼻味道，还有那层永远洗不掉的消毒水底色。
真实的阿叶气息，不是小川精心调配的仿制品。
我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确认这不是又一个过于生动的梦。
“天啊，真的是你…”我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用力回抱我，手臂的力量勒得我肋骨生疼。
这种疼痛如此美妙，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当他低头吻我时，嘴唇上的干裂触感让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他被寒风吹伤的嘴唇。
然后我的余光瞥见了站在走廊阴影中的身影。
小川。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穿着平时那件浅灰色家居服，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退回书房。
阿叶终于松开我，双手捧着我的脸，拇指擦去我的泪水：“你更美了。照片根本没法…”
他的话戛然而止。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川正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拿着阿叶最喜欢的那只马克杯，热气从杯口袅袅上升。
两个阿叶。
不，一个阿叶和一个小川。
他们站在一起，相似得令人毛骨悚然，却又截然不同，阿叶的皮肤带着战地晒出的不均匀古铜色，右眉上有一道新添的疤痕。
小川的肤色均匀完美，每个细节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艺术品。
但更关键的是他们的眼神——阿叶的眼里燃烧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兴奋，而小川…小川的眼神平静得像暴风眼。
“这是…”阿叶的声音变得警惕，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通常挂着他的配枪。
“军方的情感支持计划。”我急忙解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你被派往前线后，他们提供了…这个，一个陪伴机器人，叫小川。”
一阵尴尬的沉默。
小川上前一步，将马克杯放在茶几上：“阿叶中尉，您的茶，加半勺蜂蜜，和您离开前的习惯一致。”
阿叶没有碰那杯茶，他的目光在小川和我之间来回扫视，眉头渐渐皱起：“他们给你造了个我的复制品？”
“标准程序。”小川平静地解释，“EC系列旨在为前线军属提供情感支持，通过模拟特定军人的外貌与行为模式来缓解分离焦虑，根据协议，我将在您归队后72小时内被回收。”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专业得像在背诵技术手册，但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蜷缩又展开——这是小川紧张时的小动作，不属于阿叶的数据库。
阿叶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见鬼…我太累了，没法处理这个，前线医院连续工作了36小时，然后直接上了运输机…”他的身体轻微摇晃了一下。
小川立即上前一步，刚好接住阿叶倾斜的身体：“您需要休息，卧室已经准备好，根据您的脊椎状况调整了床垫硬度，浴室热水也已放好，水温40度，有助于缓解肌肉疲劳。”
阿叶惊讶地看着小川：“他怎么知道我的背伤？”
“军方提供了您的完整医疗记录。”小川松开手，退回安全距离，“我每周都会根据您的最新体检报告调整家庭环境。”
我看着这两个“阿叶”之间的互动，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笼罩了我。
这就像一场诡异的镜面游戏，一个真实的阿叶和他完美的复制品在进行某种交接仪式。
“好吧，这太诡异了…”阿叶摇摇头，转向我，“能先让他…关机什么的吗？我需要时间适应。”
小川不等我回答就微微欠身：“我将进入待机模式，如有需要，请使用激活指令。”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种我读不懂的复杂。
“欢迎回家，阿中尉。”
说完，然后他转身走向书房，步伐轻盈得不像人类。
门轻轻关上，留下我和阿叶站在客厅里，空气中弥漫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尴尬。
“这太奇怪了。”阿叶抓了抓头发，“他看起来…太像我了，连我妈可能都分不出来。”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能递给他那杯茶。
阿叶接过喝了一口，眉毛惊讶地扬起：“味道完全正确，他甚至知道我只在冬天加蜂蜜？”
“他…很注意细节。”我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抠弄着指甲。
阿叶放下杯子，突然把我拉进怀里，他的心跳又快又重，隔着衣服传来真实的温度。
“我想死你了…”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我熟悉的那种粗粝感，“每天晚上，我都会数着日子…”
他的吻落下来，急切而热烈，带着战地归来的那种不顾一切的渴望。
我回应着，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比较——阿叶的吻更有侵略性，不像小川那种精确到毫米的轻柔。
这个念头让我猛地推开他，内疚感如潮水般涌来。
“怎么了？”阿叶困惑地看着我。
“你需要休息。”我勉强笑了笑，“去洗个热水澡吧，我去准备早餐。”
阿叶洗澡时，我机械地煎着鸡蛋，耳朵却竖起来听着书房的动静，一片寂静。
小川完美地保持着待机状态，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像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餐桌上，阿叶狼吞虎咽地吃着三年来的第一顿家常饭，同时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前线见闻和突然的撤军命令。
我假装专注地听着，实则心不在焉，每次书房方向传来任何细微响动，我的注意力就会立刻被吸引过去。
“所以他们提前把我们这些医疗队撤回来了。”阿叶用面包擦着盘子里的蛋黄，“话说，那家伙平时都做什么？”
“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机器人。”阿叶皱眉，“他睡在哪里？吃什么？需要充电吗？”
“他…有关机时间，在书房充电。”我小心地选择着词汇，“他不需要进食，但有时会陪我吃饭。”
阿叶的表情变得复杂：“你们很亲近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悬在头顶。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他只是…按照程序做事，为了让我不那么孤单。”
阿叶伸手覆上我的手，掌心粗糙的茧子摩擦着我的皮肤——这些茧子的位置和小川精心复制的不完全一致。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这么久。”他轻声说，“但现在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回到正轨。
这个词组在我脑海中回荡。
什么是正轨？没有小川的生活？假装这些日子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换了窗帘和床单。”我假装随意地说，心里却一紧——这是小川的主意，他说蓝色能改善我的睡眠质量。
阿叶点点头，没有追问。
他脱掉外衣时，我注意到他右肩上新添的伤疤，形状像一弯新月。
“火箭弹碎片。”他简短地解释，“差点伤到脊椎。”
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疤痕，突然想起小川是如何每周根据阿叶的医疗记录调整床垫的，这个念头让喉咙发紧……
午后，我来到书房——
“小莉？”阿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吓得我差点跳起来，“你在里面吗？”
门把手转动时，小川依旧处于待机状态，眼睛半闭，胸口规律起伏。
阿叶推门进来，看到我们时明显愣了一下。
“我只是来拿本书。”我解释道，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
阿叶看看我，又看看小川，表情复杂：“军方刚来消息，他们今天下午就来回收他。”
他顿了顿：“这样比较好，越早恢复正常生活越好。”
我的手指紧紧攥住书脊，指节发白。
正常生活，没有小川每天早上准备的柠檬水，没有他在钢琴上即兴创作的小调，没有他在我噩梦后轻声的安慰。
这就是所谓的正常生活？
“是的。”我听见自己说，“当然。”
下午两点整，军方技术员准时到达。
还是上次那两个人，但今天他们穿着正式制服，带着一个金属运输箱。
“阿叶中尉，欢迎回家。”年长的技术员握手致意，“我们来回收EC-797。整个过程大约需要30分钟。”
阿叶点点头，站到一旁。
我僵在客厅中央，看着技术人员进入书房。
几分钟后，小川自己走了出来，步履平稳，表情平静，看到我和阿叶，他微微点头致意。
“阿叶中尉，小莉。”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根据协议，我需要向您交接一些重要信息。”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小川流畅地汇报了过去我的健康状况、情绪变化、生活习惯调整，甚至包括我最新的阅读偏好和音乐品味。
他事无巨细地描述，就像一个尽职的管家在交接工作。
阿叶不时点头，偶尔惊讶地看我一眼——显然小川记录的某些细节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
“最后，香豌豆花将在11到14天后开花，浇水频率需要根据天气调整。”小川结束汇报，“所有数据已备份到军方服务器，可供阿叶中尉随时查阅。”
技术员走上前：“感谢您的配合，现在请进入关闭程序。”
小川点头，转向我和阿叶：“根据协议，我有30秒的告别时间，阿叶中尉，感谢您的服务机会，小莉，祝您生活愉快。”
30秒。
我盯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出任何情绪的波动，但那里只有平静的接受。
接近两年的相处，就这样以30秒告终。
“再见，小川。”我强迫自己说，声音细如蚊蚋。
小川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种我无法解读的深邃，然后他转身走向技术人员，动作流畅得像在执行最普通的日常任务。
“EC-797，请准备关闭程序。”技术员拿出一个平板电脑，“请复述你的核心指令。”
小川站得笔直，声音平稳：“核心指令一：保护小莉的人身安全，核心指令二：模拟阿叶中尉的行为模式，核心指令三：在阿叶中尉归队后执行永久关闭程序。”
“确认执行第三指令。”
“确认。”小川说，然后突然转向我，“小莉，晨光。”
我愣住了。
这是他的激活指令，为什么现在……
技术员皱眉：“EC-797，这不是标准程序。”
“请求最后一次激活以完成记忆整理。”小川平静地解释，“确保所有情感数据正确归档。”
年长技术员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批准，激活指令确认。”
小川看着我，眼神中有种奇怪的期待。
我的喉咙发紧，但还是说出了那个词：“晨光。”
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表情变得生动。他转向技术人员：“准备就绪，请执行关闭程序。”
技术员在平板上输入一串代码：“关闭程序启动，EC-797，请进入休眠姿势。”
小川走到充电座前，优雅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姿势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技术员将一个小型设备连接到他颈后的端口，屏幕上开始滚动代码。
“记忆备份中…情感数据打包…神经网络休眠…”技术员机械地念着进度，“关闭倒计时：5、4、3……”
在最后一秒，小川看向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我没能读懂那个词，但直觉告诉我那是某个重要的信息。
“关闭完成。”
小川的眼睛慢慢闭上了，头微微前倾，像是陷入了安详的睡眠。
他的胸口停止了模拟呼吸的起伏，整个人变成了一尊精美的雕像。
“程序很顺利。”技术员检查着数据，“情感模块有轻微抵抗，但在正常范围内。”
他像对待家具一样扳动小川的手臂检查关节：“我们会带回中心进行全面诊断，然后决定是否重置或回收。”
“重置？”我忍不住问，“你是说他可能会…再次被激活？”
“可能性很低。”技术员耸肩，“EC系列造价昂贵，通常会完全擦除记忆后重新分配给其他军属。”
他们轻松地将小川装入金属运输箱，动作像是在搬运一台洗衣机。
我站在一旁，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冲上去阻止他们。
阿叶的手搭在我肩上，温暖而沉重。
“好了，都结束了。”他在我耳边低语，“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
技术人员离开后，我借口需要整理衣物躲进了卧室。
关上门，我瘫坐在地上，终于让压抑了一天的泪水决堤。
窗外，香豌豆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那些脆弱的花苞还要多久才会开放？它们会记得是谁亲手将它们种下吗？
晚饭时，阿叶翻出了相册，想要补上错过的时光。
当他打开最新的一页时，眉头皱了起来：“这里少了几张照片。”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可能…放错地方了。”
阿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神中有种新的锐利。
然后他起身走向橱柜，拿出两个咖啡杯——一个是他以前常用的红色马克杯，另一个则是小川喜欢的蓝色陶瓷杯。
“你还在用这个？”他举起蓝色杯子，语气平淡。
“只是…还没收拾。”我伸手想拿走杯子，但阿叶避开了。
他仔细检查着杯子，然后突然笑了，笑容却不达眼底：“真有意思，我从不喜欢蓝色，你知道的。”
我僵在原地，这是真的，阿叶一直讨厌蓝色，认为它太冷。
但小川…小川喜欢蓝色，他说那让他想起晴朗的天空和深海。
“可能是…随手拿的。”我无力地辩解。
阿叶放下杯子，走到我面前，双手捧起我的脸。
他的眼睛搜索着我的，像是要找出某种隐藏的真相。
“没关系。”他轻声说，“我们会慢慢适应的，毕竟，我们有整整一生的时间。”
当他吻我时，我闭上眼睛，却看到了另一个画面：小川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对我说的那个无声的词。
现在，在记忆的慢放中，我终于认出了那个口型。
“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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