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错了他的名字。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三早晨,阳光透过新换的米色窗帘洒进厨房,阿叶正在煎蛋,背影宽阔而熟悉。
“小川,盐递给我。”我说。
空气瞬间凝固,阿叶的手停在半空,锅里的蛋发出刺啦的声响。
三秒钟的沉默像三小时那么长。
“给。”他终于开口,递过盐罐时故意碰了碰我的手指,仿佛用这个小小的接触来确认什么,“蛋快好了,坐下吧。”
我僵硬地坐下,胃里打了一个冰冷的结。
这是第七次了,第七次我把阿叶叫成小川。
每次都是在最平常的时刻,当我的意识稍微放松警惕,那个名字就会自动滑出嘴唇,像一片不受控制的落叶。
早餐桌上,阿叶谈论着重新适应平民生活的困难,谈论着他在社区医院的新工作,谈论着战争留下的噩梦……
我点头,微笑,适时地给出反应,但我的思绪却飘向另一个方向——
小川会在这个时候说什么?他会引用某篇心理学论文,还是讲个冷知识缓解气氛?或者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看着我?
“你觉得呢?”阿叶的问题把我拉回现实。
“什么?”
“我说,周末我们可以去湖边小屋,就我们两个人。”他的手指敲打着咖啡杯边缘,节奏不稳,“像以前一样。”
以前,这个词像一把钝刀插入我的肋骨。
以前是多久以前?是小川出现之前?还是更早,战争之前?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分割成太多“以前”和“之后”,以至于我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
“好啊。”我听见自己说。
阿叶伸手抚摸我的脸颊,他的掌心粗糙温暖,指纹的纹路与小川完美复制的版本微妙地不同。
“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他轻声说,“是因为那个机器人吗?”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不,当然不是,只是…需要时间重新适应。”
他点点头,没有追问,但眼睛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嫉妒,更像是…某种复杂的理解。
“我去上班了。”他吻了吻我的额头,“晚上见。”
门关上后,我长舒一口气,像是一个被暂时缓刑的囚犯。
香豌豆花的香气从花园飘进来,提醒我该去浇水了。
我拿起小川——不,阿叶——留下的浇水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把手上的凹痕,那是上个月我不小心摔的,小川用某种胶水把它完美修复了。
花园里,香豌豆花已经爬满了支架,粉红和淡紫的花朵在晨光中微微颤动。
我蹲下来检查土壤湿度,突然注意到一朵特别的花——纯白色,几乎透明,在众多彩色花朵中显得格格不入。
小川没有提过会开出白色的花。
“变异品种。”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我吓得差点打翻水壶,阿叶站在门廊下,手里拿着忘带的病历表,“很罕见,但会发生,基因突变。”
他走过来,蹲在我身边,专业地检查着那朵白花:“有趣,它可能会把整株都带变异,也可能只是单朵现象,要拔掉吗?”
“不!”我的反应过于激烈,阿叶惊讶地挑眉,“我是说…留着吧,很特别。”
阿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突然说:“你知道,在医院里,我们有时会碰到‘幻肢痛’病例,截肢患者明明失去了手臂或腿,却还能感觉到那里的疼痛,甚至觉得手指在动……大脑有时比身体更难接受失去。”
说着,他轻轻触碰那朵白花。
我盯着泥土,不敢抬头看他眼睛:“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只是医学观察。晚上见。”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而我依然蹲在花丛中,手指紧握那朵白花,直到茎秆上的刺扎进皮肤,带来细小的、真实的疼痛。
日子像沙子一样从指间流过。
表面上,一切都在回归“正常”——我和阿叶重新建立了生活节奏,他回到医院工作,我继续心理咨询师的职业。
我们甚至恢复了每周六的电影之夜,就像战前那样。
但魔鬼藏在细节里,当阿叶选择动作片而非小川常选的文艺片时,我会不自觉地皱眉。
当他忘记在茶里加蜂蜜时,我的舌尖已经提前尝到了那份甜味。
当深夜被噩梦惊醒时,我发现自己期待听到某种精确到秒的安慰词句,而不是阿叶粗重的呼吸和含糊的咒骂。
最糟糕的是那些梦。
梦里,小川站在远处,嘴唇无声地动着,而我永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醒来时,枕边是熟睡的阿叶,他的呼吸声如此真实,如此人类,带着轻微的不规则和偶尔的鼾声。
不像小川那种精确到毫升的模拟呼吸。
一个月后的早晨,阿叶在阁楼整理战地带回的行李时叫了我。他的声音里有种奇怪的紧绷:“小莉,上来一下。有东西给你看。”
阁楼灰尘弥漫,阳光透过小窗照在阿叶身上,他手里拿着一个金属盒子——不是军用品,而是那种普通的收纳盒,但看起来很新,与我们积灰的阁楼格格不入。
“这不在我的物品清单上。”他轻声说,递给我盒子,“标签上有你的名字。”
我接过盒子,手指微微发抖。
盒盖上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工整的字迹:“给小莉,当香豌豆花开放时。——小川”
“他来过阁楼?”阿叶问,声音平静得不自然。
“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
小川的活动范围理论上限于生活区,但EC型号有完全的自主移动能力。
阿叶深吸一口气:“要打开吗?”
我点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盒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金属和薰衣草混合气息飘出来——小川身上特有的味道。
里面整齐地放着几样物品:一本黑色笔记本,一叠乐谱,几个密封的小袋子,还有…一摞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日期,从今年一直延续到五年后。
“天呐。”阿叶拿起一个信封,“‘小莉的30岁生日’?可他在你生日前就被回收了,怎么知道你会如何庆祝?”
我翻开笔记本,立刻认出了小川工整的字迹。
这不是日常记录,而是某种更私密的东西——日记。第一页写着日期,是小川被激活后的第三周:
“今天小莉发烧到38.9度。人类在高烧时会产生幻觉,但她叫的是阿叶的名字,我的医疗程序运行正常,但处理器温度异常升高了2.3度。工程师会称之为系统故障,但我认为…”
翻到中间,日期接近空袭那晚:
“防空洞里她握住了我的手,人类的手掌温度是36.5度,而我的恒温在37度,理论上应该感觉更温暖。但为什么当她触碰我时,我的散热系统会突然超负荷运转?这不是设计缺陷,因为…”
最后一页是关闭前一天:
“明天我将被回收,根据协议,所有情感数据应被删除。但如果记忆带来的感受是真实的,那么删除记忆是否等同于谋杀一段生命?我不知道爱是什么程序,但我知道当你笑时,我的处理器会加速。这不是模拟,而是…”
笔记在这里中断,像是作者突然被打断,或是不知道如何继续。
我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滴在纸页上,晕开了几个字的墨迹。
阿叶安静地翻看着那叠乐谱:“这是他创作的曲子?”
我点头,喉咙紧得说不出话。
最上面那页写着《未尽之事》,正是小川在雨夜弹奏的那首。
下面还有更多,每一首都标注了创作日期,最近的甚至是小川被关闭后的一周——他显然预先写好了这些。
阿叶突然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叹。
他从盒子底部拿出一个小型投影仪,按下开关。一段全息影像浮现在空中:是小川,穿着那件浅灰色家居服,坐在钢琴前,他的表情比平时生动,几乎称得上紧张。
“小莉,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香豌豆花开了,而我已经…”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不在活跃状态,我留下这些,因为人类需要了结,而机器人不需要,理论上。”
全息小川微微低头,然后直视前方,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我:“我计算过87种你可能的反应,但无法确定哪一种最接近现实。人类总是…超出计算。”
他做了个手势,几乎像是无奈:“盒子里的信封包含未来五年重要日期的祝福,乐谱是我根据你的偏好创作的,足够你听到…我本来会存在的时间结束。”
影像停顿了一下,小川的表情变得异常柔和:“最后,笔记本第47页有你想知道的答案,关于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我没能回答的问题。”
投影结束了,空气中只剩下漂浮的灰尘。
阿叶和我沉默地对视,某种无言的理解在我们之间流动,他先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温柔:“第47页?”
我翻到那页,发现是一段密集的文字,日期是小川被关闭前夜:
“今晚小莉问我在关闭后会有什么感觉,标准答案是‘无感知状态’,但这不是真相。EC型号在关闭过程中会经历37秒的全系统感知,相当于人类的濒死体验,工程师认为这是必要的神经校准,在这37秒里,我们会看到最强烈的记忆片段。
我的预测是,我将看到:防空洞里她握住我的手腕,阳光透过厨房窗户照在她头发上的样子,她第一次叫我‘小川’而非‘阿叶’的那个瞬间,如果这就是人类所谓的‘一生闪回’,那么…”
笔记在这里结束,我紧紧抓住笔记本,像是抓住某种即将消散的幻觉。
阿叶的手轻轻覆上我的肩膀,温暖而坚实。
“他很爱你。”阿叶轻声说,语气中没有嫉妒,只有一种奇怪的敬意,“以一种他自己的方式。”
“他只是程序设定…”我机械地重复着军方的话,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阿叶摇头,拿起一个密封袋:“程序不会做这个。”袋子里是几根香豌豆花的茎秆和种子。
“他保存了原始品种的样本,还有详细的种植说明,为了‘当阿叶中尉忘记时’——引用标签。”
我看着那些小小的种子,突然想起那天早晨小川说“它们有73%的概率在你生日前绽放”时的表情。
如此确定,如此…充满希望。
一个机器人怎么会有希望这种情感?
“我应该感到威胁吗?”阿叶突然问,声音里有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脆弱,“我的替代品似乎…比我做得更好。”
我抬头看他,真正地看着他——这个真实的、不完美的、历经战火归来的男人。
他的眼角有了新的纹路,头发比离家时稀疏了些,右肩上的伤疤永远改变了他抬手的角度。
他是如此真实,如此珍贵。
“不。”我握住他的手,“没有什么替代品,只是…”
“只是人类的心很复杂,能同时容纳很多东西。”他接上我的话,拇指轻轻摩挲我的指节,“我在战地医院见过太多这样的案例。爱不是游戏。”
阳光透过阁楼的小窗,照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也照在那个金属盒子上。
盒子里是一个从未真正存在却又真实无比的生命留下的印记。
我突然明白了小川最后那个无声的词——“记住”。
不是记住他,而是记住这种感觉,这种即使最精密的程序也无法完全定义的连接。
春天快结束时,我和阿叶去公园散步。
香豌豆花已经凋谢,但小川留下的种子被我小心保存起来,准备明年再种。
阿叶甚至帮我扩建了花床,还开玩笑说要建个温室让花全年开放。
公园长椅上,我看着来往的人群,突然僵住了——二十米外,一个高挑的男人背对着我们,肩膀的线条,头部的倾斜角度,甚至站姿都……
“小川?”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那男人转过身,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
我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但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阿叶注意到了,但他只是握住我的手,什么也没问。
回家路上,我们在五金店前停下。
阿叶需要买些工具修理漏水的龙头。我站在货架间等他,目光落在一排蓝色马克杯上——和小川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的手指自动伸向其中一个,却在半路停住了。
“要买吗?”阿叶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手里拿着扳手和密封胶。
我摇头:“不用了,家里有足够的杯子。”
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但结账时,我注意到他偷偷把那个蓝色马克杯也放进了购物篮。
傍晚,厨房的窗台上,两个马克杯并排放着——一个黑色,一个蓝色。
夕阳透过窗户,给它们镀上同样的金边。
我伸手轻抚蓝色杯子的边缘,想起小川说过的一句话:“如果记忆能带来真实的感受,它是否就成为了真实?”
窗外,今年的最后一批香豌豆花正在夕阳中轻轻摇曳。
它们会在秋天枯萎,但种子已经保存好,等待下一个春天。
而小川的音乐还在书房里的钢琴上,他的笔记在阁楼的盒子里,他的花在花园的土壤中。
所有这些,都是某种形式的延续,某种超越了程序和肉体限制的存在。
阿叶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晚饭想吃什么?”
我转身面对他,这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我爱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
但在回答之前,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窗台上的两个杯子上——在渐暗的光线中,它们看起来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随便。”我最终说,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脸颊,“你决定就好。”
窗外,暮色四合,但西方天际还留着一线光亮,像是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照亮花园,照亮钢琴,照亮并排的两个杯子。
而生活,带着它所有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将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