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还想回到徐家来,摆脱那么些年的苦日子,就立刻和习清结婚,不要想着外面那些碎玻璃……”
身边的女人目光炯炯,平视前方望着空气,紧紧比肩挨着徐港生。新房子里的陈设很简单,木头做的家具看起来沉闷闷的,人离窗户有些远,白天的光几乎照不到说话的位置。
“阿港啊,你该是吃苦吃怕了的……”
“爸——……”
徐港生不知是哀怨还是其他情绪的声音越发模糊,因为萧撒从虚掩的门前走远了。
一声黏腻的女声从头顶响来:“萧先生…萧先生…你母亲的检查已经结束了。”
由缥缈变得清楚。他恍惚回神,站起来谢着那女医护。
“萧先生……嗯……你母亲情况很不好的,医生建议要尽早动手术了,越拖就会越危险了。如果你决定好,费用需要尽快准备,记得让病人今晚不要吃……”
女医护胸前抱着文件夹似的东西,挡住了下巴,声音像小雀,甜腻的在耳边环绕,吐字清楚略带台湾腔调,像电影情节里念的台词。
萧撒不想相信这不是电影。
萧撒沉思着,没说话。看得出他好像没休息好,眼底略有青紫,不过好在他白,竟衬出了他脆弱的美丽的相貌。
他摸摸口袋,今天来时装进了银行卡。
银行卡里刚刚好有十五万零四千二十元,像是上天窥探了他的积蓄,刚刚好地耗尽他。可此时,他的脑子里只回旋着一个声音——要治母亲,不能让她死掉。
于是,萧撒点点头,“要做手术,费用我去交。你们准备吧。”
“好的,一会医生就出来了。你母亲刚才说让你进去,她有话想对你讲。”
萧撒离家已多年,和母亲自然早已像是陌生人。中间他回去看过几次,只是隔着一扇薄薄的门——却像是隔了一片海,怎么游都游不回去。他始终明白,母亲全当没有他这个儿子的。
温杰瑛躺在床上,听见脚步声费力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皮,眉头使劲的快要跳上额头顶。
“星星…”
呼唤着儿子的小名,她暗黄色的瞳孔逐渐看清面前的人,忽然脸一皱,哭了起来。
“别治了……”
萧撒听她说出这句话,如被当头泼一盆冷水,浑身凄湿,他坐下,坚挺着脊背,转而镇静的看着她。
“那些钱你留着……把你的生活过好……”
“你的路还长着…不管怎样,都要走下去啊…”
她泪眼朦胧的摸索着儿子的手握住。
“我的星星……妈想来想去…最对不起你啊…这些日子,我心里头七上八下,像有人在抓一样…我怕你……怪我啊。”
说到这里,温杰瑛痛苦的喘不上气,不知是许久没有唤过的儿子的小名,还是深压心底的愧疚。时间风化了她坚如磐石的决绝。
她仰头大喘了几口气,浑浊的眼空望着天花板。
萧撒有零星的印象,小时候,母亲拜神像,那双眼睛也是向上地望着,可那大眼睛里并没有极度虔诚的神光,就如现在这般,或许,她根本是什么也不相信吧。父亲过世后,母亲也没再拜过。
“以儒的那件事…妈对不起你…”
萧撒冷静的眼神颤动了几分,看向母亲的嘴。
“当年……你的地址,是我告诉他的……”
“他知道你被我赶出去,非常生气,和我大吵一架,我以为他是担心你,想去看看你,才说出你的地址……我怎么会知道他对你……有那样的感情…更不敢想他会对你做出那种事…”
“他是你哥哥…一个妈生的哥哥啊,我怎么也不敢想啊……我的儿子…我怎么也不敢想……”温杰瑛哭的流下来鼻涕,萧撒替她擦拭着,他的手心在发汗,心跳动厉害震地胸口发痛。
“可以儒……他已经结婚生子,而你……星星啊,你还年轻。”
萧撒的唇微张开,露出明珠般洁白的牙。
“以儒…他是公家人…他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声音在“什么”两个字上落得尤其重。
“我不能毁掉他…他……他好不容易才有成…咱们家就指着他出人头地啊…你爸走之前最惦记的就是以儒,他不能毁啊…”
萧撒冰凉的面颊僵住,亮大的眼睛定住,长长的睫毛不再扇动。鼻腔里灌满了凉风。
“可他不孝!死在我前头!”
她愤怒的捶起床。泪水的反光像一把锋利的剑。
“我这么护他周全…甚至牺牲掉他亲弟弟……他却撒手死掉了……让我惹了一身的罪孽啊…他这个不孝子……”
温杰瑛涕泪俱下,声嘶力竭。
“星星啊…别治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她道歉的很仓促,因为萧撒浑身战栗正迫不及待的想向门外跑去。
他的手几乎被冷汗打湿,温杰瑛感受到了。只是儿子很快就不见了。
萧遥抱着孩子,站在门口,他看见萧撒,他憔悴了。
“二哥……”
萧撒停下来,从衣兜里拿出几张一百,迅速塞进妹妹手里。萧遥的眼神让他无法说话,他的胸膛快要被某种物质冲破。他逃走了。
萧遥放下孩子,不停思考着母亲刚才的话,突然捂着嘴,心生不忍的哭起来,她最终没有去见温杰瑛的面,直到她死。
萧撒跑出医院,不知道要去哪里,都这个时候了,他的脑子也还没有为这悲壮的痛苦所折服,清楚地思索着自己要去向何方。他停在“逃命”桥上,浑圆的大落日碾压般的倾倒在身。一向坚强的他,贴紧双手的手掌,学着母亲年轻时朝拜的模样——祈祷着苦痛变成假的,直到变没有——抵在眼眶痛哭起来。他的肩膀发抖,抖到影子模糊的将要消失在渐紫的太阳光里。
这些年,南城的路修了拆拆了修,汽车多了,出门就是轰隆隆的车鸣,生活比从前便利、优越。沿路的商铺越来越多,依然供不应求。平房大面积的推掉,高高的楼排排站,城市越发繁华,什么都在变,只有这座桥,宽大、稳重、坚实地横亘在两个城中间。
人的观念也在变,曾经差点因为“同性恋”的身份被打死,现在却可以安然无恙的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十几年的时间,那些苦痛的前半生就像这脚下的河水,平常的自顾自地从眼前流走了。萧撒历来温和仁慈的脸上头一次看到了失败的愁容。
于是在这愁苦中,他陷入了深深细细的回忆。
*
在一九九七年,萧撒第一次见徐港生。那时,似乎这世界还没有从沉睡中醒过来,物质与精神上都不算发达,手机也还没有普及,因此,他们相爱的第一束光尤其的刺眼。他还记得,徐港生说,是他先爱上自己的。
*
被重拳的眼眶里一颗疲惫的眼珠迟钝的左右上下转转,睁开,橘黄色太阳出现在自己眼前,像打散的蛋黄。
还好,没瞎,看得见。
徐港生这样想,庆幸着,低头摸着肿的眉骨。
车呼啸的声音夹杂着来回的行路脚步。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总是给我惹麻烦!”
说话声伴随着一双褐色的修长脚,穿着碎花蓝布包的鞋,先映入眼帘。接着是结实又白的小腿,蓝裙子,挎包。匆匆的一巴掌打在脑袋上,啪一闷声,声音就在他头顶。
徐港生终于抬起头,女人从包里拿出手机。
身后的孩子捂着头吃痛,眼神却正看着他。豆大的黑瞳孔,光射在他脸上,睫毛是金色的。
“陈老师啊,你说的那些……”尖利流畅的声音响起来,从他身旁路过了几秒。这什么人——说话跟话剧演员似的,走远了还听得清楚。徐港生无端猜想。
“你鼻子流血了。给你纸。”被打的男孩从书包里翻出乱糟糟一团的纸。
“回来!”尖锐的嗓音穿梭在车流里,刺进两个孩子的耳朵,徐港生转头看了看,没见那女人的踪影。
“干净的。来了!”他扔过来纸,尾句因回话声音高调起来。拽起书包跑走了。
徐港生这才知觉到鼻腔里抽空似的血在流。低头发现裤子都浸红了,拿起纸团塞住,颓败的站起来,身影像海浪一般快速被淹没。
这条桥是“逃命”用的,离家有一公里。
他穿过桥,这里路口错综复杂且拥塞。每次被人追就往这里跑,再偷摸摸走回去。他无常的在街口的某些路上穿梭,第一次见那男孩。
听母亲说,近些天有人要搬到他家楼下,回家时特意往门口瞅了瞅,刚好一个男人走出来,侧过身下了楼。
看来这都装修的差不多了。向里望去,新窗帘乘着风呼呼飞舞。轻盈、洁白,让这老式楼房添了几分新鲜和生气。
这鬼地方还值得花个屁的钱——徐港生厌倦的嗅着灰尘的味道,没有注意到臃肿的女人正自上而下看着他。
“阿港啊——不回家在做什么!”
浑厚的声音杂和着常年抽烟堆积在肺部的痰的噎咳声,像陈年失修的老机器。
徐港生立刻回头,母亲手里拿着的蒲扇在看见他红肿的眼睛后停止扇动,熟悉的神情——翻个白眼,嘴巴里咕哝着咒骂往上走了。
刚出去的男人提着一个箱子上楼了。徐港生一鼓作气三步一台阶的逃窜上楼。拐角处只听楼下砰一声关门,他猛然觉得厌恶烦躁起来。向下吐了一口唾沫。
进家门后母亲已不见踪影,如平常每一个放学后的傍晚。他进屋,一句话也没说。恍惚听到了楼下人家透过窗传来的欢声笑语。
昏沉沉的傍晚,将暗不明,枝丫乱炸的树把天空劈成几半。他意识到,母亲又要出门了。
肚子开始叫起来,徐港生深呼吸,犯起困倦。潮湿的血迹粘在腿上,让他涌起一种冲动,于是撸起袖口,走进厨房在手腕割了个血口子。愣了会儿,疼劲上来了,又拿抹布盖住。眼里充满了眼泪,心头一直萦绕着那块白色的布,飞舞着飞舞着,让他联想到死人时头戴的孝,不知轻松亦或沉重。
“妈的!狗养的东西…就知道要钱!他妈的!”母亲狠关房门,却在路过厨房时大步走来,徐港生血淋淋的手腕吓了她一跳,他越过她走开,可被嘶吼着扇来的一巴掌打昏了视线,接着便自暴自弃地倒在地上。
昏迷前的余光里,那只没有被打肿的眼睛,只看见母亲跪在地上哭着喊着骂着,她太胖了,一团肉堆在那里,胖手摸上儿子的脸,那是一只滚烫的汗湿的胖手。
*
这是徐港生最后一次见到他母亲。从此以后,这个女人便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她欠一堆赌债,说不定是死了。那些人不会放过她的。
从医院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他想联系父亲给他退学,电话迟迟未接通,母亲走了,他什么也没有。父亲每个月月底会寄过来一千元,生活不成问题,可钱都被母亲拿去赌博了,剩下的几乎不够糊口。
出院时,头昏脑涨的走回家,那种空虚感又袭来。
考试结束了,他一点都没为接下来做打算。
未来是什么,他只觉得每天都吃不饱肚子。
徐港生是一条围着空房子转来转去的丧家犬。
无聊时,也经常拿出床单下藏的模特图片,从别人那里偷的,捡的,都有,只是好奇,从未仔细看过。
女人洁白如雪的皮肤,丰腴的身形。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徐港生褪下裤子,却始终颓丧的没有动作,又仔细盯着“关键地”看,强迫自己遐想,可幻想像泡沫般于成形的瞬间破碎——只觉得是沉甸甸的一堆臃肿皮肤,他突然又泛起恶心。
抓着那些图片提上裤子冲下楼。向“逃命桥”奔去。那时的河水不很透彻,一到夜晚,幽绿灰暗,像一张怪物的口,他没敢向下望,一挥手将那些图片撒进江里,又迅速跑开隐匿在人海。
路灯下他的皮肤被映照的一片金黄,皮肤上的绒毛有如一片盛秋熟透的麦地。
随后,盯着过路的行人,百无聊赖。徐港生感到自己在流浪,油然而生一种欣慰。
他停靠在路灯下的秋千旁,饿的快要脱力。忽然觉得自己会像某些流浪汉一样死在桥下。
每年都会有些这样的人死去,从河里捞上来,从垃圾堆旁,或是层层叠叠的破纸壳下也躺着一个蜷缩着的死尸。这些不会有媒体报道,不会有人来举办葬礼,有些好事的人口口相传到徐港生耳朵里。这些事大多发生在冬季。
在桥下。
每年都会有些这样的人死去,从河里捞上来,从垃圾堆旁,或是层层叠叠的破纸壳下也躺着一个蜷缩着的死尸。这些不会有媒体报道,不会有人来举办葬礼,有些好事的人口口相传到徐港生耳朵里。这些事大多发生在冬季。
“你们家萧撒真够省心的,你真有福气。”
“福气说早了,快点!”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时传来路人口里的家长里短,他并没有在意,直到熟悉的话语在身边响起。
“来了、”
徐港生听这柔软的声音立刻意识到是上次的那个孩子。
他直起身体向后看去,男孩斜挎着书包,正在系鞋带,随后向前跑来,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又或许根本不认识他,从他身边匆匆而过,白色的小立领的衬衫,在风中翕动。
徐港生想,他确实是个省心的好孩子。会递给徐港生纸巾止血的好孩子。
他双眼追随着他的背影,发现他一直低着头一语不发的紧跟在女人身后,和旁边的孩子形成了对比。
*
父亲在凌晨来了电话,得知母亲失踪,他沉默不语,也没提出要去找她。徐港生向他说退学的事,他坚决不同意,态度强硬激烈。徐港生说他学不下去了。父亲挂断电话。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新学校发来的录取通知书,干瘦的手指抚摸着崭新的纸张,心血来潮的买了新的文具和书包,可却放在家里。背了旧的去学校。
九月份的阳光从路尽头望去,还是这样逼人的暖热。他在傍晚六时从学校出来,站在校门口,愣着盯着太阳看,眼睛竟花了,麻涩地泛着绿光。却见一个人影逐渐走近。
时隔两个月,他再次看到了那男孩的脸,满黑的眼瞳,盛满了笑意,虽说不深识,他却只觉得这男孩的温柔是恒在的。他迎面朝徐港生走来,和旁边的同学说笑着,还是那件白色的立领衬衫,不过眼睛直视前方,并没有注意到他。
“你在哪个班?”
“你隔壁,不算太远。”
“那感情好,以后大学咱们也在一所,我想去北京呢”
“北京好啊……”
回过神来,看他们朝三楼走去,他跟上去,却发现跟丢了。
正郁闷,忽又听一声叫喊, “徐港生!”如闪电击过身体,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牙关却紧咬起来。
沈奇千从人群中走出,缓缓靠近,他直视徐港生的眼睛,“真巧。”嘴角斜斜,说话漫不经心,衣服披在双肩,手插在裤袋。
“以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玩了。”像是在嘻笑,可眉头一皱,又流露出同情的表情。
沈奇千虽说年龄不大,还一副中学生的模样,可脸上的肌肉像是受过某种特殊训练,皮笑肉不笑,冷冰冰的,特别是他的黑眼圈,肤色虽白可眼睛却如无底洞,噬人的幽深。
徐港生噤着气,向后退了两步。
“下回见。”他拍拍徐港生的脸,眼神却越过他注视着三楼。
他走后,徐港生咽着口水粗放着呼吸,握着的拳头松下来。环视一周才发现大家都在看他,后知后觉顺着余光里刚刚沈奇千的视线,好奇的也向上看去。
三楼,萧撒正双手撑在走廊的围墙上,看着他。
他立刻低下头,萧撒的轮廓在瞬时记忆中越来越快的消散,直至变得模糊。
太阳下去了,徐港生又开始饥肠辘辘。他跑回家去。
萧撒匆忙下了楼,在天黑前终于气喘吁吁的站在家门口,温杰瑛果真站在那里。两人一前一后,默默不语。
天黑罢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逐渐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