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撒!”
“哥?”
那高大的身影是萧以儒。没待萧撒看清楚他详细的样子。他便张开粗长的手臂一把拉过萧撒,紧紧按在怀里,呼吸着熟悉的味道。常皱的眉舒展开。
“终于见到你了,我早上回来,以为你在,没想到你回学校了。”
“行了,坐下吃饭。萧撒,你去洗手。”
温杰瑛打断他们的温情,拉过椅子,拿起筷子在萧撒头上敲了一把。
“哥…你们先吃。”
萧撒从大哥的怀里脱出来,萧以儒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还是夏季,他依旧套着规整的薄外套。萧撒不懂这些洋气的玩意儿,眨眨眼嗅了嗅,离开了。
萧以儒看了他几秒,怔愣了一阵,转过身来。立刻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以儒,在南城过得还习惯吗?”
温杰瑛不停的给他夹肉,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这瓷碗上面描着白玉兰花,粉黄色的线围着,碗的边缘上有长时间使用而造成的缺口,虽满满一碗拿在手里仍是轻的。萧以儒觉得这碗太小了。
“挺好的。”他一口一口全吃了下去。
“你和小齐……还好吗?她怎么没来?”
温杰瑛看着儿子吃饭的侧脸,温和的笑着对他说话。萧以儒自然是没有看到,咀嚼着肉,嘟哝着“她还要忙着实验,最近上面催着要报告。她说下次来看。”
“好,好,下次来看,你们好,妈就放心了。”
温杰瑛筷子夹着菜,眼睛的视线始终注定在儿子的脸上。
“萧撒,快过来。”
萧以儒见萧撒过来,立刻放下筷子,待他坐定,就往自己身边扯了扯。
“你又瘦了好多。”
大手还捏着他的手腕。
“哥,你工作忙完了吗?”
“嗯,回来看看你们。”
萧以儒说着动手为他夹肉。萧撒捧住碗,没有接着说话的意思了。
可萧以儒明显不这么想。
“新学校怎么样?还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好读,我当年也是在这读书,现在……”
“现在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教授。”
温杰瑛截断他的话接着说,骄傲的声调高昂起来。
“是啊……学习才有出路。”
萧以儒顿了顿,接着低下头吃饭。
“妹妹呢?”
萧撒抬起头扫视了一圈,没见到萧遥的身影。
沉寂了三十秒,温杰瑛开口说到,筷子敲在盘子里的声音零碎且大,显示出她的不耐烦。
“她个疯丫头,出去和同学一起不知道鬼哪去了。”
萧以儒默不作声,像看论文一般心无旁骛地盯着自己的饭碗。
萧撒皱皱眉,停下筷子。
“妈,她一个女孩儿,天黑了还……”
“你要不吃就出去,你出去找她吧!”
温杰瑛又打断萧撒的话,拿筷子狠狠敲在萧撒手上。
“萧星星!”
嘹亮的一嗓子伴随着门被人撞开,一个女孩拎着书包跑进来。
“萧遥,你去哪儿了?”
萧撒立刻站起来接住她的书包。
“唉?大哥你回来了!”
萧以儒点点头,对她微微笑了笑,用食指顶了顶鼻上的眼镜,他安然坐在位置上,没有起身。
“嫂子呢?她怎么没跟着回来?”
萧遥开始缠着萧以儒,他偏头对她又笑起来。
“你嫂子工作忙,下次回来看你们。快吃饭了。”
萧以儒摸了摸她的头,手法开始粗糙起来。
萧撒放下她的书包,也没再返回圆桌。
“妈,哥,我回房做作业了。”
他们点点头,屋子里一下没了声音。这种不合理的吃饭时长在这个家里竟没有人发觉。
回房一打开灯,萧撒才发现自己的床已经变了样子,枕头、被子、床单都换成了浅蓝色,而自己熟悉的灰色被平铺在床下的地板。
他明白了。今天,萧以儒要睡在这里。这里,本来也就是萧以儒的房间。
*
半夜下了一场雨,早上醒来,地面却已经干的差不多。萧撒怕冷,加了件薄外套,没吃早餐,出了门。
老师提前排好了座位,他坐在靠窗边。
“萧撒!”
林岩站在教室门口叫他,他回头。
“你来那么早啊,我寻思看你来没来,没想到你还真到了。”
林岩胳膊攀上萧撒的肩膀。
“哎,你知道吗?昨天那个人,叫沈什么的,听说他家里不简单哎。”
萧撒摇头,满不在乎,转而调侃起林岩。
“关我什么事啊。你就不能操心操心你那数学成绩啊…”
“不是,我给你说这呢,你提我成绩干嘛,哎哎哎,我听人说啊,他欺负那男孩是‘惯犯’了,从小学就这样了,只要碰见,那就是打!”
林岩说着瘪起嘴,抡起拳头样,似乎要砸人。
“而且校长见了他直接一小撮,满脸堆笑的……你瞅他那嚣张的样,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底细。不过,我要有他那么有钱有势,我肯定比他还横……哈哈,看谁不顺眼就揍他!”
林岩嗓门极大,笑声爽朗。
“你?你得了吧,你也就只有这张嘴了。”
萧撒耸耸肩膀,对他摇摇头。
“萧撒,瞧不起哥们是嘛?”
“行了行了,你都挡人家路了,快回去吧,一会上自习了。”
萧撒边整理好书本,边要坐下。
“萧撒你好样的,放学别走啊!”
林岩一把拍上他屁股,他双眼圆瞪,正要还手,林岩一溜烟儿跑了。
班级陆陆续续来满了人,大家都互相打着招呼,兴奋的交谈声从耳边刮过。
新学校里的过道两边种了高耸的树,一米隔开一棵,开了一顶子的大白花,花瓣却异常碎小,蓊蓊郁郁。萧撒对植物不感兴趣,从来不喜欢置弄花花草草,只是这随着风吹上来的花香,像是曾经喝过的极其寡淡的蜂蜜水。萧撒仔细看看,又紧忙收回目光,不知为何,母亲的脸仿佛浮在眼前,他低头看着书,铃声响起,那花香似有若无,渐渐消散了。
直到一个人出现,他高大,但干瘦。
徐港生的书包敞开着,抱在胸前,头发湿乎乎的贴在额头,从门口走进来,说话声变小,同学们注视着他,或许因为是第一天,大家都互不深识,于是没有了窃窃私语。这种安静一直持续到第一节下课,便自然地消除了。
*
“你好,我叫白云,你呢?”
同桌的女生,一头短发,丹凤眼,薄嘴唇,眼神明亮敏利,她一边递过来手,一边将脸庞碎发挽至耳后。
“你好,我叫,萧、撒。”
他说话故意在名字上停顿了,也对她微笑,递手过去。
“你是……潇洒的洒吗?”
这话语中和着淡淡的诙谐。白云说着拿过他的新书,可惜上面没写名字。
“我是,播撒的,撒。”
白云抬头看他,大笔一挥,替他把名字写在了新书的头顶。
萧撒略有错愕,拿起书一看,这女孩字写得是行楷,落笔有度,肆意中正。
“你练过书法啊。”
“从小开始练的,现在……偶尔写写吧。”
白云应着,随手拿出一本书拍在桌子上。
“你喜欢看小说吗?”
她立刻转换了语气,带着一种欣喜。
“不喜欢。”
萧撒平静的说出三个字。一副不感兴趣的冷漠脸。
“算了,我看你像个好人……你考不考虑帮我一个忙?”
她歪头,鬼点子都写在脸上了。
“你这话怎么那么奇怪……”
萧撒学着她歪头,露出“狡黠”的笑容。
“拜托了,咱们俩今后可是一起奋战的好同桌啊!”
她语气夸张,甚至撇起嘴巴,演出了祈求的神态。
“好了好了,什么忙?”
“上课的时候,能不能帮我看着老师啊,我呢……”
她指了指课桌。
“把这一本小说看完。”
“非要上课看吗?”
萧撒不懂女生的想法。
“你不懂……”
果然,白云一开口就击中他早已了知的自己身上的特点。
“这样才刺激,而且,太好看了我等不及一秒。行吗?”
萧撒挑挑眉,算答应了她。
“一会啊,如果老师来了,你就用胳膊……”
她用胳膊顶了顶萧撒。男孩心领神会,也戳戳她。
*
十月中。
在学校的生活总是飞快。转眼,天已经没有那么燥热。唯一的夏季的痕迹,应该是寒蝉时时阵阵留下的最后鸣声。
班里的新同学萧撒已知晓的七七八八,且认识了徐港生。只不过他俩竟没有说过一句话。
萧以儒昨天的飞机,离开了。萧撒终于可以睡回床上,他每天躺在阴凉坚硬的地板,肩膀时不时的刺痛。
不过,每年总有一段时间他要躺地板,也习惯了,就像随季节迁徙的候鸟。
人总在不知不觉中就长大了。
萧撒心里对于理想的执着与渴望,像是盛夏杯壁上的水珠,越来越多,直至汇聚成一道水痕。
*
“校外的一群学生组建了一支乐队,一直缺个人,跟当个正经事儿似的,贴了个公告在这。名气还不小,听说都有粉丝团了。”
两人并排站在校园墙前。那里密密麻麻贴着许多社团的招员公告。
林岩摸着下巴做思考状。
萧撒面无表情,撕下那张纸,端详着,抿抿嘴巴。
“林岩,我想去。”
“你去干嘛?打杂啊。”林岩斜着眉看向他。
“啧,你会不会说话,我也……想去唱歌。”
萧撒荡漾起笑意,可转而又颓丧下来。
“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
“行啊,你还当真了?”
“我好奇,想去看看。”
“行行行。去看啦。你去哪儿我都陪你。好不好?”
他撸起袖口,双手捏住萧撒的脸,慢慢扯开,柔软的脸颊粉红通透,萧撒吃痛他才放开。
“林岩,你没变,一直都那么手贱。”
他一把甩开他的手,没好气的说到。向前走去。
林岩刚想开口反驳他,却一头撞在萧撒后背。
“你神经啊,走一半不走了?”
但片刻,随着萧撒的视线,狭长的巷道,他看见一个人正在被“凶神恶煞”拳打脚踢,书包的书散落一地,空书包被扯开套在头上,一膝盖向脸顶撞上去,鼻梁骨断裂的声音似乎站在这里都能听到。
林岩惊讶的嘴巴张大。
“咱们学校还有校园霸凌啊,真吓人,我们要不要报……”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刚才倒地的人踉跄地爬起,向自己这边的出口跑来,一阵裹着血腥味的风迎面扑过。
眼看就要撞上来。就在这须臾,萧撒看清楚那张血污清瘦的脸——是他的同班同学——徐港生。
林岩匆忙拉住萧撒后退几步。
刚刚还喧嚣的巷道此刻安静下来。
萧撒回过头,没说什么,显然他也刚从惊愕中回神。
手里的手腕猛地抽离。
“你去哪儿?这路不对啊。”
“回家了,今天没时间了。”
萧撒说着已经由走变成跑。
“等等我!”
天暗得真快,不一会,橙黄色的落日渐染成紫色。萧撒一直认为这种时刻天空是最美的,可他无暇顾及了。
*
回想起徐港生跑过来的时候满下巴的血,不稳的呼吸从脸前探过。萧撒皱眉。
虽说是同班同学,但两人从未说过话,甚至连眼神都没给过对方。只在收发作业时听别人念起过,还有,那次从楼上看到他被围困。
见他被打,萧撒没有上前,还愣在原地,于是反思起来,默认了自己没有那种救人的机智与勇气。就像现在没有勇气向母亲要钱买吉他,去承认自己的梦想。
萧撒总认为自己很懦弱,不,是精神虚弱,他因为害怕被伤害或拒绝,就了结了开始。他很早前,读过顾城的一句诗——诗里这样写到——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他为了避免结束,而避免了一切开始。
思忖到这里,萧撒略有些懊恼,一转眼被桌上的画册吸引。
萧以儒每次回家,再离开,都会给萧撒留下一本画册,说这是他作品的初稿。
萧以儒是艺术系的教授,偏爱作画。可那些画,没有色彩,只是深浅交替的线条。不过最后一页都会出现整体的大色块,看久了会觉得像银河系。
每一本都有。
萧撒自从发现了这个规律,就只会注重看最后一页,可是他依旧想不出那代表什么。
哥哥总做一些深奥的事情,人也是,深奥极了。
干脆放在角落,想也不想了。
屋子里的灯有些老旧了,光暗黄不明,外面风吹树叶的响音从窗缝里透入。他重新整理了床铺,不久便昏沉的睡去,手里紧攥着被子的一角。
母亲并没有来问候,萧遥也是。两个人都不舍萧以儒的离开,可能各自思念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