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旧事重提
杨文柏推开白先生家的乌漆门时,天井里的老槐树正往下掉黄叶。
老人躺在藤椅里打盹,黄铜水烟筒搁在石凳上,烟袋锅里还冒着缕缕青烟。
"白伯伯。"杨文柏把两包稻香村的松子糖放在石桌上,"家父让我来讨教段《玉蜻蜓》的唱腔。"
白先生眼皮一抖,露出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杨家小子,你爹最恨评弹,当年为这个差点打断你的腿。
"他摸出火柴点烟,手腕上的老银镯叮当响,"说吧,打听哪家的风流债?"
槐树叶子飘进茶碗里。杨文柏掏出那方绣帕铺在石桌上:"您可认得这绣活?"
老人枯枝似的手指突然僵在半空。
他摸出老花镜戴上,镜片后的眼睛渐渐湿润:"苏家丫头的劈丝绣......"水烟筒"啪嗒"倒在石桌上,"这玉兰叶的转折,全苏州城只有她会用金线勾边。"
后院传来煎药的苦香。白先生颤巍巍起身,从樟木箱底取出本泛黄的曲谱,扉页夹着张戏单:民国十三年端阳节,彩云阁堂会,压轴《游园惊梦》——苏婉蓉三个字用朱笔圈着。
"那年她才十六,穿着杏黄衫子坐在轿里。
"白先生摩挲着戏单,"她爹苏世昌抽大烟败了家,债主把她抵给彩云阁。那晚她弹着琵琶唱《杜十娘》,嗓子清得像山泉水......"
巷口传来卖麦芽糖的梆子声。老人突然压低嗓子:"金三娘原是个船妓,后来攀上青龙帮三爷,专帮他们物色好货色。
"他指甲掐进曲谱里,"苏丫头性子烈,三爷要送她去东洋人那儿,她抄起剪子就捅......"
"后来呢?"
"后来?"白先生冷笑,"三爷让人当众扒了她衣裳,吊在彩云阁前厅打了整宿。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痰盂里泛起粉红沫子,"第二天就说她暴病死了,可当夜有更夫听见西厢房传来锯木头的声音......"
杨文柏想起染坊里带血的窗纱。他正要细问,门外传来脆生生的吴语:"白阿爹,药煎好啦!
"穿蓝布衫的小丫头端着药罐进来,看见生人吓得一哆嗦。
"这是隔壁裁缝铺的囡囡。"白先生接过药碗,"她娘去年被招去上海做绣娘,至今杳无音信。
"黑褐药汁映出老人扭曲的脸,"如今苏州城里失踪的绣娘,少说也有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日头西斜时,杨文柏搀着白先生去玄妙观听书。老评弹艺人沙哑的嗓子唱着《珍珠塔》,唱到"世间多少伤心事"时,白先生突然抓住他手腕:"瞧见茶楼门口那人了么?"
穿灰布衫的账房先生正在买烟,缺指的手捏着铜钱。卖烟小贩接过钱时,账房突然转头,独眼里射出冷光。杨文柏这才发现,他右眼珠灰白浑浊,像是被沸水烫过。
"那是彩云阁前任账房赵瞎子。"白先生的水烟筒咕噜响,"三年前火灾那夜,他替苏丫头往外递过信......"
观前街突然骚动起来。几个短打汉子推着板车横冲直撞,车上蒙着油布。
白先生拽着杨文柏退到卦摊后头:"青龙帮往码头运'货'呢。"板车经过时,油布角掀起,露出半截月白色绣鞋——与彩云阁妆奁下那双一模一样。
更鼓敲过二更,杨文柏摸黑来到码头货栈。咸腥的河风里混着药味,两个苦力正往船上搬木箱。他借着月光看去,箱板上贴着"东洋杂货"的封条,缝隙里却露出缕青丝。
突然有人从背后捂住他嘴巴。瘸腿老李的蒜臭味钻进鼻孔:"后生莫出声!"他塞来个油纸包,"这是苏姑娘没写完的账本......"话音未落,货栈里响起哨子声。
老李推他躲进煤堆后头。灯笼光由远及近,黑衫男子骂骂咧咧地清点货物:"......十六个'绣品',明早装船运虹口。"胎记汉子挨个拍打木箱:"三爷吩咐,路上喂足蒙汗药。"
等脚步声远去,杨文柏展开油纸包。
半本焦黄的账册上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腊月初六,永昌钱庄支取八百大洋""腊月初七,仁济堂购安神散六钱"......最后一页被血渍糊了大半,只能辨出"卖身契"三个字。
远处传来女子的呜咽声,像是被堵着嘴。杨文柏刚要探头,老李死死按住他肩膀:"使不得!他们手里有枪!"月光照出门房脸上的鞭痕,"我孙子还在他们手上......"
回程路过彩云阁,二楼那扇茜纱窗竟亮着灯。
杨文柏眯眼望去,窗纸上映出两个身影——梳着高髻的女人正给坐在镜前的女子插簪子,那低垂的脖颈线条,与县志照片里的少女如出一辙。
"苏......"他刚要出声,灯突然灭了。
夜风吹开半扇窗,月白色衣袖拂过窗棂,有什么东西飘飘荡荡落下来——是半张被烧过的戏单,依稀能辨出"端阳""彩云"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