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裹挟着槐花香,穿过敞开的窗户,轻轻掀动温祁念桌上的演讲稿。
周一升旗仪式上的发言已经过去一周,但那种站在众人面前、声音被所有人认真倾听的感觉,仍时常在她梦中重现。
"温祁念,下课留一下。"
李霞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自从作文比赛获奖后,班主任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用那种看待"透明人"的目光扫过她,而是会偶尔在课堂上点名让她回答问题。
下课铃响起,同学们鱼贯而出。
李霞月走到温祁念桌前,放下一张表格:"学校要组建跨班级的环保社团,我觉得你适合当(6)班的代表。"
温祁念的手指僵在表格上方。
代表?
组织活动?
和陌生人交流?
这些词汇与她的世界如此遥远。
"我...我不太会..."
"不会就学。"
李霞月打断她,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坚定,"下周三第一次活动,别迟到。"
走出教室,温祁念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1)班后门。
自从图书馆那次谈话后,她与蔚然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每天午休时在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角落"偶遇"。
她想知道,如果是蔚然,会怎么看待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命"。
图书馆里,蔚然已经坐在老位置,面前摊开的不是物理习题,而是一本《星空观测指南》。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他侧脸投下蓝色和紫色的光斑,让他看起来像是沉浸在某种神秘仪式中。
"听说你要当环保社团代表?"
蔚然头也不抬地问道,手指轻轻抚过书页上一幅星云图片。
温祁念差点打翻手中的笔记本:"你怎么知道?"
"宋子默的姐姐是学生会干部。"
蔚然终于抬起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害怕?"
"嗯。"
温祁念罕见地直接承认,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从没组织过任何人做任何事。"
蔚然合上书,突然站起身:"跟我来。"
他们穿过安静的图书馆走廊,来到顶楼的天文台——这是蔚然父亲捐赠的设施,平时很少对学生开放。
蔚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轻车熟路地打开铁门。
"这里是..."
"我的避难所。"
蔚然推开天台门,五月的风立刻灌进来,掀起他的衣角。
他指向远处操场上蚂蚁般大小的学生,"看,从这么远看,所有人都是模糊的。你不需要看清他们,他们也不会看清你。"
温祁念小心翼翼地走到栏杆边。
从这个高度俯瞰,整个校园尽收眼底,那些平日里让她窒息的注视,此刻都消融在遥远的距离中。
"第一次组织活动时,我把所有人都想象成操场上的小点。"
蔚然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们看不清我的紧张,我也看不清他们的评判。"
温祁念转头看他,发现蔚然正凝视着远方,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阳光穿透他薄薄的耳廓,映出淡红色的血管,像是某种精致的易碎品。
"为什么帮我?"
她轻声问。
蔚然沉默了很久。
一只麻雀落在栏杆上,歪头看着两人,又扑棱棱飞走。
"因为看到你,就像看到两年前的我。"
他终于开口,声音几不可闻,"刚转学来时,我整整一个月没和任何人说话。"
这个意外的坦白让温祁念心跳加速。
她鼓起勇气,轻轻碰了碰蔚然的手背:"现在呢?"
"现在..."
蔚然突然转身,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奇怪的装置,"我教你一个真正的秘密。"
那是一个手工制作的星空投影仪,用可乐罐和透镜组装而成。
蔚然将它放在天台中央,关上门窗,整个空间立刻陷入黑暗。
随着一声轻响,无数光点在天花板和墙壁上亮起,组成了北半球夏季的星空图。
"这是天琴座,这是天鹅座..."
蔚然的手指在虚空中划出连线,"那边是天鹰座,三颗最亮的星组成夏季大三角。"
温祁念仰着头,感觉自己在星河中漂浮。
光点映在她瞳孔里,像是点燃了某种久违的渴望。
"真美..."
她轻声感叹。
"我做的第一个投影仪只有三十颗星星。"
蔚然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亲近,"那时候我爸刚把我从美国接回来,我一句中文都不会...星空是唯一熟悉的东西。"
温祁念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蔚然总是独来独往,为什么他的眼神时而疏离——那不是一个优等生的傲慢,而是一个异乡人的孤独。
黑暗中,她感觉到蔚然的手腕轻轻擦过她的手臂。
那里有一道凸起的疤痕,像是一颗不和谐的星辰。
"十三岁生日那天划的。"
蔚然突然说,仿佛读懂了她的疑问,"那天我爸告诉我,我必须继承公司,没有选择的余地。"
温祁念的心揪成一团。
她想起自己无数次在日记本上写下的那些话——关于如何渴望被看见,又害怕被真正了解。
此刻,在这个由可乐罐和透镜创造的星空下,她第一次感觉有人真正读懂了那些文字背后的重量。
"环保社团..."
她深吸一口气,"我会试试的。"
蔚然的手指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轻轻握住:"我知道你会的。"
当灯光重新亮起时,两人都有些恍惚,像是从某个遥远的星系旅行归来。
温祁念注意到蔚然迅速拉下袖口遮住伤疤,又恢复了那种平静的表情,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周三下午的社团活动比温祁念想象的还要艰难。
她站在二十多个来自不同班级的学生面前,声音发抖地介绍垃圾分类方案,手心沁出的汗水把资料纸都浸湿了。
"声音大点啊,听不见!"
一个男生在后排起哄。
温祁念的视线模糊起来,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
就在这时,活动室的门被推开,蔚然抱着一摞书走了进来。
"抱歉迟到。"
他自然地站到温祁念身边,将书放在桌上,"这是我从市图书馆借的环保案例集,也许对讨论有帮助。"
他的出现像一剂镇定剂。
温祁念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讲解,这次声音清晰了许多。
蔚然没有替她发言,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偶尔补充一些数据,但那种无声的支持比任何语言都有力量。
活动结束后,温祁念独自收拾资料。
夕阳透过窗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做得不错。"
蔚然不知何时回到了活动室,靠在门框上,"第一次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温祁念摇摇头,将一叠废纸扔进回收箱:"我说错了好多数据..."
"但你在尝试。"
蔚然走过来,帮她整理剩下的材料,"比永远躲在角落里强,不是吗?"
他们的手指在纸堆上相碰,两人都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意外。
温祁念感觉一股暖流从指尖蔓延到胸口,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总把勇气和温度联系在一起。
"谢谢你来..."
"我只是刚好有空。"
蔚然迅速回答,但泛红的耳尖出卖了他。
他们并肩走出活动楼,夕阳将两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
校园广播正在播放一首老歌,隐约能听见"星光"、"远方"之类的歌词。
"周六有个流星雨观测活动。"
蔚然突然说,"在天文台...如果你有兴趣。"
温祁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就我们两个?"
"还有天文社的几个人。"
蔚然补充道,然后压低声音,"但他们十点前就会离开。"
这个小小的阴谋让温祁念忍不住微笑。
她点点头,假装在整理刘海以掩饰发烫的脸颊:"好啊。"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奔驰缓缓停在校门口。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与蔚然有七分相似但威严得多的面孔。
"父亲?"
蔚然的身体明显僵硬了。
"上车。"
男人的声音不容置疑,"有重要的事。"
蔚然转向温祁念,眼中闪过一丝歉意:"周六...我会发信息给你。"
温祁念目送他走向那辆豪华轿车,注意到蔚然的背影突然变得拘谨,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枷锁束缚着。
车门关上的瞬间,她似乎听到里面传来严厉的质问声。
周六早晨,温祁念醒来时发现手机里有三条未读信息。
前两条是蔚然发来的流星雨观测指南和注意事项,最后一条却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可能来不了了,父亲安排了些事。"
她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如何回复。
窗外,五月的阳光灿烂得刺眼,与她低落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
下午,温祁念决定去图书馆还书。
经过行政楼时,她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从开着的窗户传出。
"...你以为这些成绩是怎么来的?没有我捐的实验室,没有私人教师..."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蔚家的独子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去清华经管,要么..."
温祁念僵在原地。
那是蔚然和他父亲的声音,充满她从未听过的愤怒和痛苦。
一声门响后,蔚然冲出了行政楼。
他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温祁念,径直跑向操场方向,背影像是被猎犬追赶的鹿。
雨来得突然而猛烈。
温祁念站在图书馆屋檐下,看着操场方向模糊的人影。
蔚然坐在足球场中央,任凭雨水打湿全身,一动不动。
她犹豫了几秒,然后冲进雨中。
冰凉的雨水立刻浸透了她的衬衫,头发黏在脸上,视线一片模糊。
"蔚然!"
她跪在他身边的泥泞中,"你...你会感冒的..."
蔚然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的眼睛通红,嘴唇颤抖:"他撕了我的MIT申请材料...三年的准备..."
温祁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不顾一切地抱住蔚然,感受到他全身都在发抖。
雨水打在两人身上,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我...我知道被全世界忽视的感觉..."
她在蔚然耳边轻声说,"但被期待束缚的痛苦...一定更难受..."
蔚然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突然回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肩窝。
温祁念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像是被困的野兽最后的挣扎。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只是我自己..."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温祁念轻轻抚摸他湿透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在我这里,你永远可以只是蔚然。"
雨不知何时停了。
夕阳从云层中探出头,在操场上投下一道彩虹。
两人浑身湿透,却谁都不愿松开这个拥抱。
"今晚..."
蔚然终于抬起头,声音嘶哑,"还能一起看流星雨吗?"
温祁念点点头,从他发梢滴落的水珠落在她脸上,像是星星的碎片。
夜幕降临时,他们在天文台重逢。
蔚然换了一件深蓝色毛衣,头发还带着湿气。
他沉默地调试望远镜,眼角仍有红肿的痕迹。
"对不起,让你看到那种样子..."
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
温祁念摇摇头,递给他一杯热可可:"我见过更糟的...比如我初中时因为紧张吐在演讲台上。"
蔚然轻笑出声,接过杯子时指尖擦过她的手:"谢谢...不只是为了这个。"
他们并肩等待流星雨的到来。
夜空清澈得不像话,银河像一条闪亮的丝带横贯天际。
温祁念偷偷观察蔚然的侧脸——在星光下,那些平日隐藏的脆弱和坚韧都变得格外清晰。
"我一直在想..."
蔚然突然说,"也许妥协不一定是认输。我可以先去清华,然后申请交换项目..."
温祁念的心跳加速:"那...天体物理呢?"
"我会坚持。"
蔚然转向她,眼中映着万千星辰,"就像你坚持写作一样。
有时候,最艰难的道路不是反抗,而是在妥协中保持自我。"
第一颗流星就在这时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是一滴银色的眼泪。
温祁念许了个愿,没有说出口,但她想蔚然也许能猜到——那是关于勇气,关于坚持,也关于这个星光下的夜晚,和身旁这个看星星的男孩。
当夏季大三角升到天顶时,蔚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