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次猝不及防的刺杀,如同一盆混杂着血腥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我所有自以为是的幻想和温情脉脉的揣测,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日休沐,春光正好。表兄提议,约上大皇子,一同去她的“撷芳殿”讨杯新茶喝。她虽未正式册封公主,但因自幼养在太宗皇帝膝下,在宫中自有独立的殿宇,规制不亚于成年皇子。我们三人说笑着步入殿内,她正与她的两位伴读说话。一位是文华殿大学士宋阁老的孙女宋清漪,气质温婉,书卷气极浓;另一位则是禁军统领姜大将军的独女姜婉兮,眉眼间自带一股飒爽英气。见我随表兄和大皇子同来,她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漠,只微微颔首示意,便吩咐宫女上茶。
殿内陈设雅致,熏着淡淡的玉兰香。阳光透过雕花长窗洒进来,暖融融的。宫女低眉顺眼地端着托盘进来,青瓷茶盏釉色温润,袅袅茶烟升起,一切都显得宁静祥和。
然而,就在那宫女将一盏茶奉到姜婉兮面前时,异变陡生!
我并非习武之人,感官也远不如姜婉兮这等将门虎女敏锐。只觉得那宫女的动作似乎比寻常宫人略快一丝,奉茶时手臂的弧度也稍显僵硬。这细微的不协调感刚在我心头掠过,甚至来不及捕捉清晰,变故已然发生!
只见姜婉兮在接过茶盏的瞬间,眼神骤然锐利如鹰!她根本没有低头看茶,手腕闪电般一翻,五指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了那宫女递茶的手腕!动作快得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你?!”宫女惊骇抬头,脸上伪装出的恭顺瞬间被狰狞取代。她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近在咫尺的姜婉兮心口狠狠刺去!动作狠辣迅疾,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放肆!”姜婉兮一声厉喝,毫无惧色。她反应更是快得惊人,头猛地一偏,险险避过致命一击,同时另一只手早已拔下头上的赤金点翠长簪!那金簪在她手中,瞬间化作夺命的利器!只见金光一闪,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闷哼和皮肉撕裂的声响,金簪已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宫女执匕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贯穿!
“护驾!”大皇子反应极快,脸色剧变,厉声高呼!殿外值守的禁军闻声,如狼似虎般破门而入,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瞬间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然而,一切都太快了。那宫女见刺杀失败,又被姜婉兮死死制住,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狠绝。她甚至没去看涌进来的禁军,猛地一咬牙!一股暗红色的血沫立刻从她嘴角溢出,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神迅速涣散,软软地倒了下去。
“小心!她服毒了!”姜婉兮迅速松开手,警惕地后退一步,将金簪横在身前,目光如电扫视四周。禁军冲上来,迅速将那宫女的尸身围住、检查。
“死了!”为首的禁军校尉沉声回禀。
从宫女暴起发难,到姜婉兮反击、禁军涌入、刺客自尽……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息之间!快得让人窒息!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毒药的气味),混合着方才被打翻在地的茶汤清香,形成一种极其诡异、令人脊背发寒的气息。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手脚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方才那匕首的寒光、金簪刺入皮肉的声响、宫女嘴角溢出的黑血……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脑海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真切地目睹死亡,目睹一场发生在咫尺之遥、目标明确指向她的血腥刺杀!就在这看似平静祥和的宫殿里!
我下意识地看向她——安宁郡主。
她依旧端坐在主位上,位置甚至没有移动分毫。脸上依旧是那副令人心悸的淡漠。没有惊慌,没有尖叫,没有恐惧,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禁军处理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看着地上蜿蜒流淌的血迹和破碎的茶盏,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眼前发生的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而不过是打翻了一杯茶水般寻常。
她甚至还微微侧头,对身边同样脸色发白但强自镇定的宋清漪低声吩咐了一句:“让她们进来,把这里清理了。再去库房,换一套雨过天青釉的茶具来。”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这一刻,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刺骨。父亲曾经的警告,那些关于“深宫”、“帝王宠爱”、“极端”、“雷霆手段”的字眼,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汹涌回卷,带着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和沉重感,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眼中的“锦衣玉食”、“万般供养”,不过是包裹着致命毒药的糖衣。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每一寸砖石下,都可能埋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和杀机。所谓的“帝王宠爱”,既是无上的荣光,更是悬在头顶、吸引无数明枪暗箭的靶心!它带来的不是安稳,而是无时无刻、如影随形的危险!太宗皇帝的亲自教养,赋予她的不仅是学识与权谋,更是直面这种残酷血腥、时刻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冷酷心肠!
她的淡漠,她的疏离,她拒人千里的冰冷……哪里是什么需要被焐热的寒冰?那分明是她在万丈深渊边缘行走时,用无数次的警惕、伤痛和生死考验,一层层浇筑出来的、赖以生存的坚硬铠甲!是她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式!
我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看着禁军将那具尸体如同垃圾般拖走,看着宫女们沉默而迅速地擦拭着地上的血迹……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后怕、震惊、心疼与无力的悲凉感,瞬间淹没了我。少年心中那点“焐热冰山”的炽热火焰,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如此……微不足道。
原来,我所以为的靠近,不过是隔着深渊的遥望。原来,我从未真正理解过她所处的世界,是何等的险恶与孤寒。
殿内很快被清理干净,浓重的熏香试图掩盖那残留的血腥气。新的雨过天青釉茶盏被奉上,茶水澄澈,茶烟袅袅。仿佛刚才那惊魂一幕从未发生。
她端起茶盏,指尖莹白如玉,动作优雅依旧,轻轻啜饮了一口。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而我站在一旁,手脚冰凉,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沉重得喘不过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这皇家繁华锦绣表象之下,那冰冷刺骨、足以吞噬一切的万丈深渊。
撷芳殿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那宫女狰狞的面容与骤然涣散的瞳孔,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梦魇。夜半惊醒,冷汗涔涔,指尖仿佛还能触碰到那日殿内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青砖。我下意识地想要远离那片宫阙,远离那个端坐血泊旁、面不改色吩咐“换一套雨过天青釉茶具”的身影。
她是深渊。这个念头清晰而冰冷。
然而,少年人的心,是世上最矛盾也最不受控的存在。恐惧的藤蔓在心间疯长,却无法彻底绞杀那颗早已悄然种下的种子。那份爱意并未熄灭,只是被惊惧的寒霜覆盖,变得微弱、渺小,如同风中的残烛,在理智的狂风中明明灭灭,却固执地不肯彻底熄灭。我依旧会在上书房里,在她偶尔因解出难题而眼底湛然生辉时,感到心尖微颤;依旧会在宫道偶遇,嗅到她衣袂间若有似无的玉兰冷香时,脚步微滞。只是这份悸动,被裹上了一层名为“敬畏”与“自知之明”的厚茧,不敢再轻易流露分毫。靠近她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既渴望那抹微光,又恐惧被其下的深渊吞噬。就在这种矛盾拉扯中,时间滑入了她十二岁的秋天。
朝堂之上,一股汹涌的暗流毫无预兆地席卷开来。不知从何处传出的风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太宗皇帝,意欲立安宁郡主为皇太女!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震动,宗室哗然。储位之争,历来是帝国最凶险的漩涡。而一个女子,一个年仅十二岁的郡主被推到风口浪尖,其间的凶险与杀机,比之撷芳殿那场刺杀,何止凶险百倍?我虽在宫外,亦能感受到父亲归家后眉宇间沉甸甸的忧虑,府中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那些平日里或谄媚或疏离的目光,投向谢家时,都带上了审视与算计的冰冷。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氛围里,一年一度的秋猎如期而至。围场设在京郊皇家猎苑,旌旗蔽日,甲胄鲜明,所有皇室成员、勋贵重臣悉数到场,连久未露面的太宗皇帝也亲临主持。这盛大场面之下,暗涌的激流几乎令人窒息。
秋猎首日,碧空如洗,艳阳高照。猎场上号角长鸣,太宗皇帝一身明黄戎装,端坐于高台之上,威严的目光扫视全场。随着他一声令下,万马奔腾,蹄声如雷,卷起漫天烟尘,皇子、宗室、武将们如同离弦之箭,争先恐后地冲入莽莽林海。
她自然也来了。不同于男儿的劲装,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骑装,身姿笔挺地坐在一匹温顺的白马之上,被宋清漪和姜婉兮一左一右护卫着。她的脸色在秋阳下显得格外苍白,嘴唇也缺乏血色。我远远看着,心口莫名地揪紧。她身体一向不算强健,深宫生活又耗人心神。太宗皇帝显然也虑及于此,特意在猎场边缘风景佳处,为她单独设了一顶宽敞舒适的营帐,供她随时休憩。
大皇子和我的表兄作为秋猎的主要参与者,无法时刻守护在她身侧。临行前,表兄眉头紧锁,目光扫过猎场周围攒动的人影和远处幽深的密林,最终落在我和另一位少年身上。
“怀瑾,征帆,”表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郡主这边,烦劳你们二人多费心,务必寸步不离!猎场人多眼杂,不比宫中安稳。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发信号示警!”他拍了拍我的肩,力道很重,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小心为上!”
被唤作“征帆”的少年,是安宁郡主母族魏氏的嫡子魏征帆,年纪与我相仿,眉眼间带着魏家人特有的沉稳与英气。他闻言,立刻抱拳,肃然道:“殿下放心!魏征帆必以性命护郡主周全!” 我也连忙郑重应下。
看着大皇子和表兄策马汇入滚滚洪流,消失在林海边缘,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我和魏征帆的肩上。我们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魏征帆沉默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我也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手心微微沁汗。
她并未立刻回营帐休息。太宗皇帝似乎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微微颔首,便由宋清漪和姜婉兮陪着,策马在猎场外围开阔的草坡上缓缓踱步,离喧嚣的猎场中心保持着一段距离。阳光洒在她们身上,草坡上点缀着野花,本该是一幅闲适的画面。但我和魏征帆丝毫不敢放松,策马跟在她们身后十数步外,警惕地留意着任何靠近的人或动静。
时间在紧绷的神经中缓缓流逝。猎场深处不时传来野兽的嘶吼和人群的欢呼喝彩声,更衬得我们这片区域有种异样的安静。她的背影在马背上挺直依旧,但骑行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压抑不住的咳嗽声突然传来!
我心头猛地一跳,抬眼望去。只见她正用手死死捂着嘴,脊背因剧烈的咳嗽而微微佝偻颤抖,原本苍白的脸颊瞬间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殿下!”宋清漪和姜婉兮同时惊呼,慌忙勒马靠近。
我和魏征帆也立刻催马上前。
“咳咳咳……无妨……”她试图摆手,声音却因咳嗽而断断续续,带着令人心惊的嘶哑。然而,当她松开捂着嘴的手时,我们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白皙的掌心中央,赫然是一抹刺目的、粘稠的鲜红!
她咳血了!
“郡主!”魏征帆的声音都变了调,翻身下马就要冲过去。
高台之上,太宗皇帝的目光似乎也瞬间投向了这边,那眼神深得令人心悸。
就在这时!
变故陡生!
“咻——!”
一声凄厉尖锐的破空之声,毫无预兆地从我们侧后方那片稀疏的小树林里骤然响起!速度快得超越了人反应的本能!
目标,直指正因咳嗽而身形不稳、毫无防备的她!
“小心!!!”姜婉兮的厉喝声几乎与箭矢破空声同时炸响!她反应最快,身体猛地前扑,试图用身体去挡!
然而,那箭来得太快!太刁钻!角度极其阴狠,几乎是擦着姜婉兮扬起的臂膀下方死角射来!直取她因咳嗽而微微低下的后心!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恐惧?爱意?理智?在那一刻统统化为乌有!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思绪更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狠狠推了出去!
“郡主——!!!”
我甚至没听到自己的嘶喊声,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耳边是魏征帆惊骇欲绝的怒吼:“谢五!你疯了!!”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贯穿,瞬间从左肩胛骨下方炸开!那力量如此之大,带着我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倒,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尘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呛入口鼻,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左肩后方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将我淹没,眼前阵阵发黑。
混乱的脚步声、惊呼声、拔刀声、远处传来的示警号角声……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而遥远。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我挣扎着抬起头。
模糊的视野里,是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已迅速被姜婉兮和宋清漪护在身后,魏征帆的刀已出鞘,正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厉声呼喝禁军。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穿透飞扬的尘土,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双永远深不见底、永远淡漠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狼狈倒地的身影。那里面,不再是万年不化的冰霜,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的震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万钧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那震动中,混杂着难以置信、愕然,以及一种……几乎要冲破她所有自制与疏离的……惊痛?
她甚至微微向前倾了身体,似乎想要冲过来,却又被姜婉兮死死拦住。
我扯了扯嘴角,想对她笑一下,告诉她“没事”,却只尝到了满口的铁锈味。
意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见她挣脱了姜婉兮的阻拦,疾步向我奔来。那双染着寒霜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用力按住了我肩上那支仍在颤动的箭矢。她的指尖冰凉,按在滚烫的伤口边缘,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明。
“蠢货……”一个极其低哑、几乎被周遭喧嚣淹没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拂过我的耳畔。
不是斥责,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失而复得又惊魂未定、心有余悸的……确认。
原来,冰山之下,并非全然死寂。原来,那深渊之底,也有被瞬间撕裂的惊涛。剧痛吞噬了最后一丝清明,黑暗彻底降临。但心中那点微弱渺小的爱意,却在坠入黑暗前,被那双惊痛震动的眼眸,点燃成了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