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9九月)
九月的阳光,仿佛融化了的玻璃糖,黏在军训服深蓝色的纤维里。苏渐暖把《拜伦诗选》卷成筒状,抵在眉心,试图挡住下午两点的暑气。文学社的纳新表,在书包夹层里窸窣作响。她正默背着准备朗诵的《春江花月夜》,突然听见空气被划破的尖啸——
“砰!”
随后后脑勺传来一阵钝痛,六百度的眼镜飞旋出去,世界顿时碎成了万花筒里的色块。“篮球在水泥地上弹跳的声音渐渐远去。”苏渐暖下意识捂住发烫的痛处,指尖却触到了篮球滚落后残留的、带着体温的湿痕——那是方才撞击时从他掌心传递过来的汗水。
她先是闻到一种带着体温的松木香,接着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闯入模糊的视野。那人的小指上有一道月牙形的旧疤,此刻正随着握拳的动作微微泛白。
“同学你没事吧?”声音像浸在泉水里的玻璃弹珠,清亮里带着气泡般的喘息。
苏渐暖在眩晕中看见对方弯腰时露出的锁骨,和汗水沿着下颌滴落的轨迹——那滴汗在阳光里划出抛物线,最终消失在白色校牌“高一(7)班”的红色边框上。
她误将高三的红色袖章看成学生会标志,慌乱中抽出夹在书里的诗稿:“这是……道歉信。”纸张边缘还粘着昨夜未干的蓝墨水,把她的指甲染成了靛青色。
诗稿对折处还留着昨夜修改的折痕,苏渐暖在慌乱中甚至没意识到自己递出的是夹在《拜伦诗选》第107页的参赛作品。
蓝墨水写就的《致橡树》仿写诗第三段,恰好露在被汗水浸湿的指缝间: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把绿荫重复成单调的歌曲
要像银杏与季风
在坠落时才能拥抱大地”
“《致橡树》仿写?”对方突然念出声时,温言才惊觉递错了纸张。她下意识去抢,却见少年用球衣下摆擦拭手上的汗,才小心捏住纸张边缘——这个动作后来成为贯穿整个青春的仪式感,就像他每年生日她都会用镊子夹起新的信纸。
诗稿右上角有个钢笔洇出的墨点,是她昨夜写“矛盾”二字时用力过猛留下的。此刻那滴蓝墨水正沿着纸纤维晕开,像颗正在溶解的星星。
篮球滚远的声音像渐弱的鼓点,苏渐暖捏着眼镜架的指尖突然一空——江凛把眼镜还给她时,小指不经意划过她的掌纹,那一线皮肤突然变得异常敏感,像被夏日晒透的蒲公英绒毛轻扫过。
“谢谢你的诗。”他倒退着往后跑,阳光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粉,随着眨眼扑簌簌往下掉。远处传来队友的呼喊,他转身的瞬间,迷彩服后襟被风鼓起,像突然张开的翅膀,衣摆扫过道旁银杏树时,惊落三片早黄的叶子。
苏渐暖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在阳光折射的蜃气里扭曲变形,最终融化在操场边缘的白色光晕中。她低头发现诗稿上多了道折痕——他刚才无意识对折的地方,恰好把“我如果爱你”和“江凛”的批注叠在了一起,形成个笨拙的心形。
远处传来上课预备铃,惊飞了图书馆屋檐下的鸽子。苏渐暖弯腰捡起一片银杏叶时,发现叶脉里卡着颗篮球场的红砂砾——就像某些注定要留在青春里的异物,细小,顽固,带着微痛的触感。
三天后的文学社招新,公示栏玻璃反射的夕阳刺痛她的眼睛。学生证照片里的少年抿着嘴,刘海比初见时短了半寸,姓名栏印着锐利的铅字:江凛,篮球社副社长。而她的诗稿正夹在他借阅的《普通物理学》里,空白处用红笔批注着:“第三段意象矛盾”,墨迹在“矛盾”二字上洇开,像朵枯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