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六月)
慕尼黑的暴雨总在黄昏时分袭来,像一场迟到的告白,声势浩大却无人应答。苏渐暖抱着琴谱穿过庭院时,雨水正顺着哥特式拱廊的兽首排水口倾泻而下,把1912年刻在墙角的音乐学院建校铭文冲刷得发亮。这处铭文曾是江凛三年前初到德国时,拍给她看的第一张照片背景。照片背面写着:“这里的雨声像你翻书的声音。”——可如今,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雨声。
琴房走廊尽头的灯光忽明忽暗,苏渐暖数到第七块松动的地板——这是她这周第三次“偶然”路过C12琴房。门缝里漏出的《梦中的婚礼》卡在第七小节,走调的高音像被雨水泡胀的琴键,闷闷地卡在胸腔与耳膜之间。她曾无数次幻想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在别人的婚礼请柬旁,听着他弹一首未完成的曲子。
“应该用降E大调。”她脱口而出的瞬间,琴声戛然而止。
透过门缝,她看见江凛左手无名指上确实没有戒指,但虎口处多了一道新月形的疤——那是2013年冬天,他在海德堡帮她取卡在古书店阁楼的风铃时留下的。当时风铃上刻着德文“Glück”(幸运),而江凛的血滴在铃铛上,从此它再也没响过。琴凳上摊开的婚礼请柬印着林小满与德国助教的名字,烫金字母在雷光中像碎掉的琴弦。
“你果然听出来了。”江凛的食指悬在琴键上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高中那次文艺汇演前,你说过这首曲子该用降E大调。”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回忆里那个站在舞台边、替他调音的少女。他衬衫第二颗纽扣系得严整,那是苏渐暖大二时缝的,线脚藏着极小的蓝墨水点。她缝纽扣那晚,江凛在实验室通宵,第二天她发现他笔记本上多了一行字:“她的针脚比我的公式还精密。”
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成河。苏渐暖忽然想起北大图书馆爆裂的暖气管道,当时浸湿的《拜伦诗选》扉页上,江凛用铅笔标注的德文译本出版日期——正是今天这个日期,1840年6月17日。她曾以为那是巧合,如今才明白,他连重逢都要选一个被命运标记过的日子。
“要听听真正的《梦中的婚礼》吗?”江凛突然翻开琴凳储物格,取出那个苏渐暖再熟悉不过的银色MP3。播放键按下的瞬间,十七岁夏天的蝉鸣与篮球场噪音涌了出来,录音时长依然固执地停在1分17秒。苏渐暖曾以为那段录音是随手录的,直到今天才听清背景音里,有人轻声问:“江凛,你录这个干嘛?”而他回答:“备份。”——原来他早就在备份他们的青春。
苏渐暖看见他耳后未愈的擦伤——那是上周在音乐厅脚手架坍塌时,他推开她被钢管擦过的痕迹。当时钢管砸落的瞬间,江凛喊的是她的全名“苏渐暖”,而不是她用了四年的德文名“Lena”。此刻琴谱架上的《拜伦诗选》德译本正翻到《乐章》那一页,夹着半片风干的银杏叶,叶脉里藏着她当年用显微镜才能看清的铅笔字:“G=6.67408×10⁻¹¹”。万有引力常数,原来他早就知道——有些吸引,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逃离。
暴雨敲打着窗,杂乱的滴答声中,那架走调的钢琴竟在瞬间恢复了生机。苏渐暖的目光落在江凛身上,他正轻轻踩下延音踏板,动作优雅而自然。他的皮鞋边缘还沾着些许慕尼黑植物园特有的红粘土,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仿佛是某种无声的印记,将他与这座城市的某个秘密悄然相连。
琴声宛若溪流般顺畅地倾泻而出,苏渐暖静静地站在门外,任凭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她突然忆起高中物理课上老师曾说过的一句话:“声音在真空中无法传播。”然而,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曾是真空。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如同这场瓢泼大雨,即便下得再猛烈,也终将蒸发为云,只待下一次滂沱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