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三楼窗台的绿萝枯死了。许晚每天来陪护时都会数一遍发黄的叶片,今天已经掉到只剩七片。母亲被转到普通病房已经一周,戒断反应最严重的那几天过去了,现在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327床家属?"护士敲了敲病房门,"心理科会诊。"
许晚合上物理练习册,轻轻挪开陪护椅。母亲最近开始接受心理治疗,虽然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盯着天花板。经过护士站时,许晚注意到台历上的日期——距离期末考试还有十九天,距离周予森手臂拆固定带还有五天。
会诊室的门虚掩着。许晚正要敲门,突然听见母亲的声音:"...那时候设计科所有人都用英雄钢笔。"语调是她多年未闻的平和。
透过门缝,她看见母亲坐得笔直,枯瘦的手指间转动着一支陌生的钢笔——银灰色,笔帽有航空公司的标志。心理医生面前的表格上写着"职业创伤"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出来。
"后来厂里改制,设计科第一个解散。"母亲的声音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们让我去流水线,说女人年纪大了就该做简单工作。"
许晚屏住呼吸。她从未听过母亲谈论工作,那些深蓝色的工装裤和沾满机油的手套,从来只是酗酒后的背景道具。钢笔在母亲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这个动作如此娴熟,与平日颤抖的手判若两人。
"许女士,您女儿知道您曾经获得过轻工业设计奖吗?"
母亲的手突然僵住,钢笔"啪嗒"掉在桌上。许晚的心跳加速,轻工业设计奖?那个连她小学手工课作业都要嘲笑的母亲?
"...都是过去的事了。"母亲又变回那个熟悉的沙哑声音,"现在提这些有什么用..."
许晚后退两步,假装刚走到门口。会诊结束后,母亲异常安静地走回病房,手指不时摸向病号服口袋——那支钢笔不见了。
下午周予森来送笔记时,许晚正盯着病房窗外的云发呆。母亲吃了药在睡觉,床头柜上摆着护士给的苹果,削好的果肉已经氧化发黄。
"猜猜我带了什么?"周予森从书包里掏出个牛皮纸包,"爷爷做的绿豆糕,去火的。"
阳光透过窗帘在他脸上投下条纹阴影,右臂的固定带换成了更轻便的款式。许晚接过纸包,指尖碰到他手掌的茧——那是长期握笔和做模型留下的。
"我妈以前是设计师。"她突然说,"今天心理医生说的。"
周予森挑眉,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这种风格?"屏幕上是一本泛黄的《纺织设计年鉴》,某页角落有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年轻女子站在纺织机前,手里拿着设计稿。
许晚的呼吸停滞了。照片里的女孩扎着两条麻花辫,眼睛亮得像星星,但那个笑容她绝不会认错——是母亲二十年前的样子。
"这是...哪里来的?"
"爷爷的收藏。"周予森放大照片,"上周帮你妈整理住院用品时,发现她行李箱夹层有本设计册,就查了资料。"
许晚想起那个被母亲锁了十年的棕色行李箱,上面贴满航空托运标签。小时候她曾想偷偷打开,却被母亲用衣架打得三天不能坐椅子。
"能带我去看吗?"许晚的声音发紧。
钢笔店阁楼比往常凌乱,各种资料铺满了长桌。银发老人正在整理一摞旧杂志,看见他们立刻举起本蓝色册子:"找到了!《上海纺织设计》1998年冬季刊!"
册子内页贴着张便签纸,上面是母亲工整的字迹:【灵感来源:黄浦江波纹与陆家嘴天际线】。许晚颤抖着翻页,在版权页找到母亲的名字:许丽华,责任编辑。
"你妈妈当年很有名。"老人指着另一本杂志的专访,"九十年代末'新海派'设计代表人物,后来突然销声匿迹..."
许晚的视线模糊了。那些她以为是醉话的"当年我如何如何",原来都是真的。周予森悄悄递来纸巾,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绿豆糕的甜香。
"还有更惊人的。"老人神秘地眨眨眼,从相册底层抽出张照片,"看这个。"
照片上是某个设计展的开幕式,背景板写着"1997沪港纺织设计交流展"。年轻的母亲站在角落,而她旁边——许晚倒吸一口气——是穿着飞行制服的周振国,周予森的父亲。
"这...怎么可能?"周予森的声音变了调。他抓起照片凑近看,鼻尖几乎贴到纸面。
老人戴上老花镜:"小森爸爸当年负责展会航空物流,你妈妈那批得奖作品要空运去香港参展。"他指着照片边缘,"看这个。"
放大镜下,照片角落有个被裁掉一半的身影,只露出半只拿着设计稿的手——但那枚独特的蛇形尾戒许晚认得,是父亲离家那天戴的。
"我爸和你妈..."周予森喉结滚动,"他们认识?"
阁楼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老挂钟的滴答声。许晚看着照片上年轻的母亲,她眼神明亮地望着周振国手中的设计稿,完全不是后来提到男人就歇斯底里的样子。
"也许只是工作关系。"老人谨慎地说,却把另一本相册推了过来。
这本私人相册里,周振国穿着便装站在某个公园喷泉前,背景里模糊的身影像是母亲和父亲。照片日期是1998年5月——许晚出生前九个月。
"爷爷。"周予森突然站起来,"我爸的飞行日志还在吗?"
地下室储物柜里尘封的纸箱装着周振国的遗物:飞行帽、航线图、用了一半的护照。周予森径直翻出本黑色日志,快速翻到1998年。"5月16日,上海-香港,CA1837,特殊托运:许丽华设计作品《浦江晨曦》系列。"
许晚凑近看,发现下面还有行小字:【设计师情绪低落,与其夫争执,建议延期托运未果】。墨迹很淡,像是后来添加的备注。
"你爸和我爸妈..."许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周予森摇头,继续往后翻。1999年的日志中突然出现频繁的"上海纺织厂"记录,有时是取件,有时只是简单的"拜访许"。最后一条相关记录停在2001年7月:【许来电,情况恶化,建议寻求专业帮助】。
"这是我三岁那年。"许晚计算着日期,"我爸就是那时候离开的。"
他们沉默地对视,阁楼的老旧灯泡滋滋作响。许晚突然想起家里那个上锁的抽屉,母亲每次醉酒都会对着它咒骂。也许答案就在——
"医院来电!"老人的喊声打断她的思绪,"你妈妈醒了,情绪很不稳定。"
当许晚和周予森冲进病房时,母亲正疯狂地撕扯床单,输液针头已经扯脱,在手背上留下蜿蜒的血痕。三个护士按着她,医生正在准备镇静剂。
"设计图...他们偷了我的设计图..."母亲嘶吼着,眼睛布满血丝,"还给我!那是给囡囡上学的钱!"
许晚僵在门口。母亲叫她"囡囡"的记忆要追溯到幼儿园时期。周予森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啊。"
"妈。"许晚小心翼翼地靠近,"是我..."
母亲的挣扎突然停止。她浑浊的目光聚焦在许晚脸上,又移向她身后的周予森。当看到他的脸时,母亲的表情变得古怪:"周...机长?"
"那是我爸爸。"周予森声音很轻,"阿姨,您认识他?"
镇静剂开始起效,母亲的眼皮慢慢垂下。在完全闭眼前,她突然抓住许晚的手腕:"行李箱...钥匙在..."话没说完就陷入了药物睡眠。
护士们整理着凌乱的床铺,其中一人递给许晚一个小布袋:"病人一直攥在手里的。"
布袋里是那支航空公司的钢笔,笔身刻着"Zhou to Xu,1998"。
当晚的陪护格外漫长。母亲在药物作用下睡得很沉,许晚和周予森并排坐在走廊长椅上,共用一个耳机听周振国留下的飞行录音。
"...CA1837准备降落,香港天气晴好。"录音里的男声带着电流杂音,与周予森有七分相似,"许设计师,您的作品会安全送达。"
背景里有个模糊的女声说了什么,接着是周振国的轻笑:"婚姻问题不该问我这个单身汉...不过为孩子着想的话..."
录音突然中断。许晚看向周予森,发现他盯着病房门上的观察窗——母亲不知何时醒了,正透过玻璃看着他们,眼神是许久未见的清明。
"明天我回趟家。"许晚低声说,"那个行李箱..."
周予森捏了捏她的手:"我陪你。"
凌晨三点,母亲再次入睡后,许晚在陪护床上辗转反侧。窗外下起小雨,雨滴在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