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许晚在手臂上画完了第一百零二座桥。这是座悬索桥,钢缆像竖琴琴弦般优雅地伸向夜空。窗外传来醉汉的嚎叫,随后是玻璃瓶碎裂的声音——纺织厂家属院的周末夜标配。
床头的闹钟突然亮起荧光,许晚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关定时功能。她伸手去按开关,却不小心碰倒了水杯。水渍在木地板上蔓延,形状像她上周摔碎的模型上的星座转盘。
厨房传来响动。自从模型事件后,母亲开始整夜在厨房抽烟,烟灰缸里积满"红双喜"的过滤嘴。许晚轻轻拉开抽屉,周予森给的急诊室号码还藏在数学课本夹层里,已经被她临摹了七遍。
砰!
重物倒地的声响让许晚浑身一颤。接着是玻璃碎裂声,比刚才窗外的更刺耳。她数到第十下呼吸,门外依然没有动静。手指已经按在了门把手上,却想起上周母亲掐着她脖子说"跟你爸一样该死"时的表情。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许晚鬼使神差地翻开通讯录,里面只存了三个号码:母亲、班主任、还有上周偷偷输入的"周予森(钢笔店)"。光标在第三个名字上闪烁,像在催促她做决定。
厨房又传来一声闷响,这次像是人体滑落的声音。
许晚按下拨号键的瞬间就后悔了。忙音每响一下,她的胃就缩紧一分。当第六声即将结束时,电话突然被接起,背景音里有钢笔店风铃的叮当声。
"许晚?"周予森的声音带着睡意,但异常清晰,"出什么事了?"
许晚的声带像被冻住了。她听见电话那头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是台灯开关的"咔嗒"响。
"能听见吗?"周予森的声音突然靠近,好像把手机贴到了唇边,"敲一下表示是,两下不是。"
许晚用指甲叩了下话筒。
"你在家?"
叩。
"有人受伤了?"
停顿。许晚看向房门,厨房的动静已经停止。她轻轻叩了一下,又犹豫着补了两下。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二十分钟后到。"周予森说,"如果情况变糟,马上打120再给我电话。"
通话结束后的十八分钟里,许晚做了三件事:把课本里的急诊号码抄在左手腕内侧,用发圈扎好散乱的头发,以及数清了自己房间墙纸上的所有花朵图案——六十八朵玫瑰,其中十三朵缺了花瓣。
当楼下传来自行车刹车的声响时,厨房里的母亲突然发出一声呻吟。许晚踮脚到窗边,看见周予森站在路灯下,白T恤外套了件反光背心,正对着手机说什么。三分钟后,一辆印着"仁和急诊"的救护车悄无声息地拐进小区。
门铃响起时,许晚的脚像生了根。她听见医护人员隔着门询问,听见母亲含糊不清的咒骂,最后听见周予森清晰的声音:"阿姨,我们是社区夜间巡查队的。"
当母亲的卧室门终于关上后,许晚悄悄拧开大门。走廊上,周予森正在救护人员递来的平板上签字,反光背心下露出打着固定带的右臂。
"酒精中毒加轻微脑震荡。"医护人员低声说,"需要留院观察,你是她..."
"儿子。"周予森面不改色地说,签名的笔迹龙飞凤舞,"妹妹还在睡觉。"
救护车走后,周予森轻轻推开许晚的房门。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正好照在床边那堆模型碎片上。许晚蜷缩在床角,校服裤膝盖处有深色水渍。
"她摔倒了。"许晚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撞到碗柜...我听见了...但我没..."
周予森蹲下来,这个动作让他右臂的固定带发出轻微响声。他左手拿着个牛皮纸袋,里面飘出食物的香气。"急诊室对面有家24小时粥铺。"他把纸袋放在床头,"南瓜粥,甜的。"
许晚盯着自己的指甲。右手食指的月牙处有块淤血,是上周抢模型时被母亲掐的。她突然说:"模型底座还在。"
周予森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模型底座完好地躺在书桌上,星座转盘被小心地放在正中。他走过去,用左手轻轻转动圆盘:"猎户座看得最清楚。"
许晚的眼泪突然决堤。她咬住手背不让哭声溢出,肩膀抖得像暴风雨中的树叶。周予森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把转盘又转了十五度:"天狼星出来了。"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时,许晚终于停止颤抖。周予森靠在书桌边,白T恤上沾着粥渍,右手固定带有些松了。
"医院那边..."许晚嗓子沙哑。
"爷爷去照看了。"周予森递来温水,"说是远房表姐。"
许晚想起钢笔店老人慈祥的皱纹,喉头又涌上酸涩。她看着晨光中浮动的尘埃,突然发现周予森的睫毛在阳光下是浅棕色的,像秋日芦苇的末梢。
"你的手..."她指了指固定带。
周予森下意识摸向右臂:"复查时医生发现的。说上次骨裂没完全好,又添了新伤。"他顿了顿,"摩托车那次其实撞得挺狠。"
许晚想起那天他在雨中追小偷的背影,想起石膏上层层叠叠的签名,想起他单手骑车时鼓起的衬衫袖口。所有这些碎片突然拼成一个可怕的猜想:"你...经常这样吗?"
"见义勇为?"周予森笑了,梨涡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主要那天小偷抢的是爷爷的收银箱,里面有我爸最后一封信。"
窗外传来早班公交的报站声。许晚数着声音的频率,直到周予森突然说:"你可以哭出来的。"
这句话像钥匙打开了某道闸门。许晚攥着床单,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痛哭失声。她哭母亲摔碎的相框,哭父亲食言的迪士尼,哭所有被称作"没用"的画作,哭那杯永远没机会请的奶茶。周予森安静地听着,偶尔用左手调整一下星座转盘的角度。
"我修好模型了。"等她平静下来,周予森从书包里拿出个纸盒,"加了防震设计。"
新模型比原来大了一圈,天文台改成了可开合的穹顶。当许晚转动底座时,藏在内部的LED灯会亮起,在天花板投射出模糊的星图。两个小人被重新塑形,弹钢琴的换了姿势,举望远镜的 now 穿着校服裙。
"社团经费买的材料。"周予森指着穹顶内部的小开关,"太阳能充电,放在窗台就行。"
许晚的指尖抚过钢琴光滑的表面,那里刻着微小的音符——是《月光》的开头几个小节。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枕头下摸出个信封:"物理补习的钱...可能不够。"
周予森没接信封,而是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班主任让我转交的。说补习班退款了,因为老师突发阑尾炎。"
纸条上的字迹确实是班主任的,但"突发阑尾炎"几个墨迹特别深,像后来添加的。许晚抬头,看见周予森左耳微微发红——这是他撒谎时的特征,她上周刚发现。
"粥要凉了。"周予森转移话题,帮她打开南瓜粥的盖子,"吃完去医院?"
粥里加了桂花蜜,甜味顺着舌尖蔓延到胸腔。许晚小口啜饮着,突然发现周予森右手固定带下露出一点淤青——形状像半月,和她手腕上的疤痕惊人相似。
去医院的公交车上,周予森坚持站在她外侧,用身体挡住早高峰的人流。许晚数着他T恤上的洗衣液标签——第37次旋转时,周予森突然说:"你妈妈会好起来的。"
许晚看向窗外掠过的梧桐树。母亲上次清醒着和她说话是什么时候?父亲离家前的生日?幼儿园毕业表演?记忆像被雨水泡过的水彩画,只剩下模糊色块。
"我知道。"她轻声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医院走廊充斥着消毒水味道。他们找到病房时,母亲正在睡觉,左手连着输液管,右脸有块明显的淤青。钢笔店老人坐在床边看报纸,见到他们立刻比了个"嘘"的手势。
"酒精含量280。"老人把周予森拉到走廊,声音压得极低,"肝指标也不好看。医生建议至少戒酒半年。"
许晚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母亲凹陷的脸颊。睡梦中的她看起来如此脆弱,完全不像那个能摔碎碗柜的女人。床头柜上摆着个陌生的小相框,里面是婴儿时期的许晚坐在旋转木马上,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你妈妈年轻时是纺织厂设计科的。"老人突然说,递来一杯热牛奶,"这件毛衣就是她设计的。"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菱格花纹,"当年可是出口创汇的明星产品。"
许晚接过牛奶,热气模糊了视线。她从未听过母亲的职场故事,只知道那是个会摔东西的醉鬼。病房窗帘被晨风吹起一角,阳光正好落在母亲花白的鬓角上。
"周爷爷。"许晚突然问,"人为什么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老人摘下老花镜,镜腿上缠着胶布:"有时候,人不是变了,只是被困住了。"他指了指病房窗台上的盆栽,"像这棵文竹,你以为它死了,其实只是需要换盆土。"
周予森轻轻碰了碰许晚的手肘,递给她一个小纸袋:"探视时间到了。"
纸袋里是星空贴纸和一支新钢笔——和她父亲那支同款,但笔帽上刻着小小的"XW"。许晚摩挲着刻字,突然听见病床上传来响动。母亲醒了,正茫然地环顾四周。
"妈。"许晚向前一步,声音比自己预想的镇定,"这是周予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