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森的石膏拆线那天,许晚在医务室门口数了四百三十六下心跳。透过磨砂玻璃,她能看见校医的剪子反射着冷光,听见周予森偶尔发出的闷哼。当门终于打开时,她迅速把捂在怀里的热奶茶递过去——这是用上周省下的早餐钱买的。
"谢谢。"周予森接过奶茶时,左手腕内侧露出一道半月形疤痕,像被什么利器划过。许晚立刻移开视线,却被他捉住了目光。
"去年冬天留下的。"他晃了晃手腕,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珍珠白,"爷爷的轮椅刹车失灵,我用手挡了一下。"
校医在后面喊:"记得下周来复查!"许晚这才注意到周予森的右臂比左臂细了一圈,皮肤苍白得能看见青色血管。他们沿着紫藤长廊慢慢走,四月的风带着花粉的味道。
"给你看个东西。"周予森突然拐进空置的美术教室,从书包里抽出个扁盒子。掀开盒盖,里面是座微缩钟楼模型,顶层可旋转,连天文台的望远镜都完美还原。
许晚屏住呼吸。这是她上周在社团随手画的构想,当时周予森说"异想天开"。模型角落还加了两个小人,一个在弹钢琴,一个举着望远镜——望远镜是用回形针改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左手做的,有点歪。"周予森用指节敲了敲略微倾斜的穹顶,"但星空贴纸是你喜欢的那个牌子。"
许晚的指尖悬在模型上方,不敢触碰。从小到大,她收到过的礼物屈指可数,而且最后总会被母亲以"没用"为由扔掉或转送。这个念头让她突然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
"怎么了?"周予森凑近一步,他身上总有股铅笔屑的味道,"不喜欢可以直说..."
"喜欢的。"许晚声音发颤,"太喜欢了。"
钟声突然响起,惊飞窗外一群麻雀。周予森看了眼手表:"物理课...算了,翘掉吧。"他拉开窗帘,阳光洪水般涌进来,"教你认星星?"
许晚瞪大眼睛。翘课对她来说曾经是不可想象的罪行,会招来母亲歇斯底里的电话轰炸。但此刻周予森已经盘腿坐在地板上,正用左手笨拙地调整模型上的星座转盘。
"猎户座在这里。"他指着穹顶某处,"我爸说这是冬季星空之王。"
许晚小心翼翼地坐下,与他保持半臂距离。当周予森转动圆盘时,一缕阳光穿过他指缝,在她膝盖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唯一一次去天文馆,父亲把她扛在肩上说"晚晚比所有星星都亮"。
"你爸爸..."许晚鼓起勇气开口,"是什么样的人?"
周予森的手指停在半空。阳光里漂浮的尘埃突然变得清晰,像被按了暂停键的雪。
"会偷偷给我买冰淇淋。"他最终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每次飞行回来,口袋里总有不同国家的硬币。"
许晚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装着父亲离家前给的最后一块钱。硬币已经被摸得发亮,上面的年份都模糊了。
"你呢?"周予森突然问,"还记得你爸爸吗?"
美术教室的挂钟滴答作响。许晚盯着自己鞋尖上的小破洞,那里露出半截淡粉色袜子。她该说什么呢?说父亲离家那晚的雷雨,说母亲烧掉的所有照片,还是说那个至今仍在等待的生日承诺?
"他答应过我十岁生日去迪士尼。"许晚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那天我在校门口等到天黑。"
周予森没有说"抱歉"或者"真可怜",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那里有块指甲大小的烫伤疤痕。这个触碰比任何安慰都有力量,许晚突然觉得鼻腔发酸。
"看。"周予森突然指向窗外,"今年的第一只燕子。"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两个轮廓的肩膀轻轻挨着。许晚偷偷缩短了半寸距离,让影子看起来像靠在一起。
放学时,许晚把模型藏在书包最底层,用练习本层层包裹。周予森被篮球社拉去当临时裁判,临走前塞给她一张纸条:[周六下午两点,钢笔店阁楼有惊喜。别忘了物理作业!]
许晚把纸条折成小方块,放进钢笔帽里。这是她新发明的保密方式——母亲从不碰父亲留下的遗物。走出校门时,她的脚步比往常轻快,甚至没注意到停在路边的灰色轿车。
"许晚!"
这个声音像刀劈开梦境。许晚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看见母亲从轿车里钻出来,深蓝色工装裤上沾着油彩。更可怕的是,周予森正从操场方向跑来,篮球服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
"你班主任打电话了。"母亲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说你这周两次没去物理补习?"
许晚的视线在母亲和周予森之间来回切换。后者在十米外刹住脚步,困惑地皱起眉。她能感觉到模型在书包里的重量,那些精心粘贴的星空贴纸,那个用回形针做的望远镜...
"说话啊!"母亲突然提高音量,引得路人侧目,"钱都打水漂了是吧?"
周予森向前迈了一步。许晚疯狂用眼神示意他别过来,但已经晚了——母亲顺着她的视线转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周予森汗湿的篮球服和左手腕上的疤痕。
"这是谁?"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这是暴怒的前兆,"你翘课就是为了...?"
许晚的耳朵开始嗡鸣。她看见周予森礼貌地点头说"阿姨好",看见母亲假笑下的肌肉抽搐,看见保安亭里探头张望的大爷。时间被拉成粘稠的糖丝,每一秒都清晰得可怕。
"回家。"母亲最终挤出这两个字,指甲深深掐进许晚的手腕。
轿车开走时,许晚从后窗看见周予森站在原地,篮球在指尖停止旋转。暮色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校门口的紫藤花架下,那里有他们上周一起喂过的流浪猫。
车里的沉默比责骂更可怕。许晚抱着书包,想象模型在黑暗中碎裂的样子。当车驶过减速带时,她听见轻微的"咔哒"声,可能是钟楼的穹顶塌了。
家门在背后关上的瞬间,母亲扯下了她的书包。许晚本能地扑上去抢,这个反抗动作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学会藏东西了?"母亲拉开拉链的动作像在拆炸弹,"跟你爸一样会骗人是吧?"
练习本、文具盒、物理课本——一样样物品被粗暴地扔在地上。当包裹模型的练习本被掀开时,许晚闭上了眼睛。她听见母亲粗重的呼吸,然后是塑料断裂的脆响。
"这是什么?"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男生送的?"
许晚睁开眼,看见钟楼模型躺在厨房地板上,天文台完全粉碎,两个小人也身首异处。星空贴纸散落开来,像一场微型流星雨。
"只是...社团作业。"许晚蹲下去捡碎片,手指被塑料边缘划出血痕。
母亲突然抓住她的头发:"撒谎!班主任说你这周根本没去补习!"她的指甲陷进许晚头皮,"是不是跟那个男生鬼混去了?啊?"
疼痛让许晚眼前发黑。恍惚间她看见周予森站在星空下说"你的设计很棒",看见钢笔店老人慈祥的笑,看见自己袖口的小星星刺绣。这些碎片像星座一样在脑中旋转,突然连成清晰的图案。
"建筑社...比物理补习有用。"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颤抖但坚定,"我想学设计。"
这个回答换来一记耳光。许晚踉跄着撞到餐桌,桌角的牛奶杯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母亲的脸在泪水中扭曲变形,嘴唇一张一合像条缺氧的鱼。
"你以为自己是谁?"母亲抓起模型残骸砸向墙壁,"你爸当年也说要去追梦,结果呢?跟野女人跑了!"
一块碎片弹到许晚锁骨上,留下细小的红痕。她突然发现自己在数墙上的裂纹:十七条,比上周多了两条。这个认知让她莫名想笑,笑声和眼泪一起涌出来。
"你笑什么?疯了吗?"母亲的声音开始发抖,"我辛辛苦苦养你...你就这样报答我?"
许晚抹了把脸,手背上混着血和泪。她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模型,那个弹钢琴的小人只剩半边身子,但手指还按在琴键上。
"妈。"她第一次直视母亲的眼睛,"爸爸走后,你打碎了多少东西?"
空气凝固了。母亲的表情从愤怒变成震惊,最后归于一种可怕的空白。她慢慢滑坐在地上,工装裤沾满模型碎片,像坐在星空的废墟里。
"滚回你房间去。"母亲最终说,声音突然苍老了十岁。
许晚捡起还算完整的星座转盘,轻轻放在餐桌上。走进房间时,她听见母亲开始啜泣,那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小动物。窗外,今年的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可能是金星,也可能是周予森说过的天狼星。
她锁上门,从床底拖出老饼干盒。里面除了墨水收藏,还有上周周予森给她的急诊室电话号码。许晚把号码抄在手臂内侧,用钢笔画了座桥连接数字。这是她画过的第一百零一座桥,桥另一端站着穿篮球服的少年,手里拿着没送出去的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