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家属院的清晨总带着纱锭的嗡鸣。许晚站在家门前,钥匙悬在锁孔前颤抖。周予森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右手固定带已经拆了,但左臂肌肉仍会不自觉地绷紧——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要不我来开?"他轻声问。
许晚摇头,金属钥匙滑入锁孔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推开门,熟悉的霉味混杂着酒精气息扑面而来。客厅比她离开时更乱了,茶几上堆满外卖盒,那个摔碎的模型底座还躺在角落,蒙了层薄灰。
母亲卧室的门虚掩着。许晚数着心跳走过去,数到第十七下时推开了门——正对着床的墙上挂着褪色的结婚照,父亲的脸被烟头烫出一个黑洞。
"行李箱在床底下。"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铰链。
周予森跪下来查看:"有三个。"
最外面的帆布箱装着冬衣,第二个硬壳箱里是母亲年轻时的相册。当拖出第三个棕色真皮箱时,许晚的指尖传来细微电流感——箱角贴着泛黄的航空托运标签,锁孔周围有无数划痕,像是被反复尝试撬开过。
"钥匙会在哪?"周予森环顾四周。
许晚的目光落在结婚照上。她搬来椅子,踮脚取下相框——背面夹着把小铜钥匙,已经氧化发黑。
钥匙插入锁孔时,两人同时屏住呼吸。箱盖弹开的瞬间,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涌出来。最上层是整整齐齐的设计图纸,每张都标注着日期和灵感来源。许晚小心地拿起最上面那张《浦江晨曦》,背面印着"1998沪港设计展最佳创意奖"的钢印。
"这些至少值几十万..."周予森翻到某张图纸的估价单,"为什么你妈..."
他的话戛然而止。图纸下层露出婴儿服的一角,鹅黄色,领口绣着"囡囡"两个字。许晚拎起这件小衣服,下面压着一沓医院检查单和——她的呼吸停滞了——张残缺的出生证明。
"父亲姓名"一栏被墨水涂黑,但"新生儿血型"清晰可见:AB型。
许晚的指尖开始发抖。母亲是O型,父亲是A型,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生物学上,O型和A型父母不可能生出AB型孩子。
"会不会是医院搞错了?"周予森的声音异常谨慎。
许晚机械地翻找其他文件,在箱底摸到个硬皮本子。打开后是母亲的设计日记,扉页写着"1997-1998工作记录"。翻到中间某页,一段文字被反复描粗:
【周机长说香港买家很满意,但陈坚持要署名权。为了囡囡,忍了。】
日记最后一页夹着张模糊的B超照片,背面是母亲的字迹:【周机长介绍的私立医院,检查结果确认了,必须做决定。】
窗外传来刺耳的喇叭声,惊飞一群麻雀。许晚感觉自己在急速下坠,所有零碎的记忆突然串联成可怕的猜想。她抓起那支航空钢笔,笔身的"Zhou to Xu"在阳光下刺得眼睛生疼。
"许晚。"周予森突然按住她颤抖的手,"看我手机。"
屏幕上是一张扫描的旧照片:周振国站在某医院门口,怀里抱着个婴儿,背景里的日历显示"1999年3月"——许晚出生后的第二个月。照片角落有行小字:【代许姐接囡囡体检,血型问题需保密】。
"爷爷刚发来的。"周予森的声音异常平静,"我爸的遗物里有很多这样的便条。"
许晚的视线在照片和出生证明之间来回切换。她突然冲向浴室,扯开领口对着镜子——锁骨下方有块浅褐色的心形胎记,和周予森手机里婴儿照片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她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你爸和我妈..."
"不是那种关系。"周予森翻开设计日记另一页,"看这里。"
【1998.12.24】周机长带律师来,说可以起诉陈剽窃。但怀孕七个月不能出庭,他答应帮忙找接生医院...
许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抓起手机搜索"1999年上海 设计剽窃案",弹出一条老新闻:《知名设计师陈某被曝长期剽窃下属作品,涉案金额超百万》。配图中,母亲挺着孕肚站在法庭外,身边是穿制服的周振国和几个律师。
"你妈妈不是自愿放弃署名的。"周予森指着报道中的小字,"当时她临近产期,陈某威胁说知道孩子父亲的身份..."
许晚的膝盖突然失去力气。周予森及时扶住她,两人一起滑坐在凌乱的地板上。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帘照进来,在出生证明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所以我爸..."许晚的声音哽住了。
"应该还是你法律上的父亲。"周予森翻出手机里另一份文件,"这是爷爷找到的离婚协议,你两岁时办的,抚养权归母亲。"
协议最后一页的备注栏里,有行几乎被墨水覆盖的小字:【男方确认放弃亲子鉴定要求】。
许晚突然想起五岁那年,父亲醉醺醺地掐着她脖子说"野种"。当时她以为只是醉话,现在想来...
"周机长...你爸爸为什么帮我们?"
周予森沉默了很久,最后调出段飞行录音:"听听这个。"
"...CA1837即将降落,许设计师还在哭吗?"录音里的周振国声音温柔,"听着,我妹妹当年也遇到过人渣。孩子是无辜的,如果你决定生下来..."
背景里母亲抽泣着说了什么,接着是周振国坚定的声音:"我会帮忙。不是因为你,是因为那个小生命有权利被爱。"
录音结束得突然。许晚发现自己在哭,泪水砸在那件鹅黄色婴儿服上,晕开深色的圆点。周予森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温度透过棉质校服传来。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许晚哽咽着,"我妈看到你时反应那么奇怪。"
"爷爷说,我爸去世后,他试着联系过你们。"周予森指着箱底的信封,"但你妈拒绝一切帮助,开始酗酒..."
信封里是几张未兑现的支票和律师函,最近的一张是五年前的,关于某设计作品的版权追回。许晚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总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为什么撕掉所有获奖证书——那些荣耀都伴随着被背叛的痛楚。
"还有这个。"周予森从箱子的暗袋里摸出张折叠的纸,展开是份DNA检测报告。
检测双方的名字被涂黑了,但结论清晰可见:【排除生物学父子关系】。日期是2001年6月——父亲离家前一个月。
许晚的视线落在报告边缘的备注上:样本A(疑似生父)与样本B(周振国)无亲缘关系。
"所以周机长确实不是我..."她说不下去了。
"但我可能是你哥哥。"周予森突然说。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晚看见阳光里的尘埃停在半空,看见周予森颤抖的睫毛,看见自己手臂上刚刚画到一半的布鲁克林大桥。
"什么?"
周予森调出另一张照片:年轻时的周振国抱着约莫三岁的男孩站在幼儿园门口,照片日期是1996年。"这是我,当时我爸在协议抚养我。我生母是他战友的妻子,难产去世后..."
许晚的大脑超负荷运转。所以周予森是收养的,所以周爷爷不是他的...所有碎片突然拼合成全新的图案。
"爷爷是我生母的父亲。"周予森证实了她的猜想,"我爸一直单身,直到..."
直到遇见那个在飞机上哭泣的年轻设计师。许晚突然理解了母亲复杂的眼神——周予森身上既有拯救者的影子,又提醒着她最屈辱的时光。
"我们得回医院。"她突然站起来,"我妈看到这些会..."
手机铃声打断了话头。来电显示是医院号码,护士急促的声音传来:"许小姐,您母亲擅自出院了!"
雨来得突然而猛烈。许晚和周予森冲进家属院时,雨水已经在地上汇成小河。楼道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许晚辨认出母亲嘶哑的嗓音和一个男人的声音——五年没听见却依然熟悉的声音。
"爸?"
站在门内的男人转身时,许晚几乎认不出他了。曾经挺拔的身材佝偻了,西装皱巴巴的,手里捏着几张纸。母亲正疯狂地撕扯那些纸,碎屑像雪片般落在行李箱周围。
"晚晚?"父亲眯起眼,"都长这么..."
母亲突然扑过来挡在许晚前面:"滚出去!你答应过永远不出现!"
许晚看见地上的碎片是支票和某种法律文件。父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丽华,时代不同了。那批设计现在值钱,我有门路..."
"用女儿的血换钱?休想!"母亲抓起航空钢笔掷过去,"周机长在天之灵..."
"周振国早死了!"父亲突然暴怒,一脚踢翻行李箱,"你以为还有人护着你们?"
周予森一个箭步上前,左手格开父亲挥向母亲的手臂。两个男人对峙的瞬间,父亲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等等...你是..."
许晚突然明白父亲认出了周予森的眼睛——和周振国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瞳孔。
"我是许晚的同学。"周予森声音冰冷,"现在请您离开。"
父亲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打开的行李箱上。当他看到那份DNA报告时,突然发出刺耳的大笑:"丽华啊丽华,你居然留着这个?"他转向许晚,"丫头,知道为什么我走吗?因为验出来你不是我的种!"
母亲发出一声受伤动物般的呜咽。许晚浑身发抖,却感到奇异的平静:"我知道。也知道你拿这个威胁妈妈放弃设计署名权。"
父亲的表情凝固了。雨水从阳台漏进来,在木地板上积成小洼。周予森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挡在许晚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