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区的小公寓有扇朝南的飘窗,阳光斜射进来时,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许晚数着地板的木纹——这是她住进来的第七天,母亲戒酒的第三十二天。
"囡囡,帮妈妈穿个针。"母亲坐在飘窗前的藤椅上,膝上摊着块淡蓝色的丝绸面料。她的手指仍然偶尔会颤抖,但已经能稳稳地握住裁缝剪了。
许晚捻着细线穿过针眼,想起上周医生说的话:"你妈妈的手部神经损伤是可逆的。"当时母亲正在复健室练习画直线,而钢笔店老人在走廊里抹眼泪。
"周爷爷呢?"许晚把穿好的针别在母亲衣领上。
"去买桂花糯米藕了。"母亲嘴角微微上扬,"说是我当年最爱吃的。"
公寓里到处是周振国留下的痕迹:书柜里的飞行手册,冰箱贴上的航空时刻表,甚至浴室还留着未拆封的女士牙刷——标签上的日期是2001年,许晚两岁那年。
门铃响起时,母亲的手指不小心被针扎了下。许晚跑去开门,周予森站在门外,白T恤被汗水浸湿贴在背上,怀里抱着个纸箱。
"爷爷让我送些东西。"他的目光越过许晚肩膀,朝里面点点头,"阿姨好。"
母亲的表情柔和下来:"小森啊,进来喝绿豆汤。"
这是许晚从未想象过的场景——母亲用正常的语气招呼客人,甚至记得周予森喜欢喝冰镇的。自从搬进公寓,母亲像是褪去了一层坚硬的外壳,偶尔会露出二十年前照片里那个年轻设计师的影子。
周予森把纸箱放在茶几上:"我爸的旧物,爷爷说可能对阿姨有用。"
纸箱里是些泛黄的信封和笔记本。许晚帮忙整理时,突然发现一个烫金边的墨绿色信封,上面用漂亮的钢笔字写着"致丽华"。她下意识要递给母亲,却被周予森轻轻按住手腕。
"等等。"他的声音有些异样,"看邮戳。"
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是1999年4月——许晚出生后一个月,而且没有被拆开过的痕迹。母亲正在厨房切水果,水龙头的声音掩盖了他们的低语。
"要给她吗?"许晚摩挲着信封边缘,心跳加速。
周予森犹豫了一下,从箱底抽出本黑色记事本:"先看看这个。"
本子里是周振国的工作日志,翻到1999年4月那页,记录着:【丽华产后抑郁严重,今日又拒见。留信给护士转交,不知是否收到...】
许晚和周予森交换了个眼神。当母亲端着水果盘回来时,许晚鼓起勇气举起那个信封:"妈,这是...周机长给你的信。好像没拆过。"
果盘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母亲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发抖。阳光透过蓝丝绸面料,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那时候..."母亲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护士说所有来信都要先经过陈主任..."
许晚立刻明白了——那个剽窃母亲设计的陈主任,当年还是医院行政人员。周予森默默递来拆信刀,金属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信封里是一张航空信笺和一张储蓄单。信很短:
【丽华:
囡囡满月快乐。航线调整,明日启程飞国际。附上工行为囡囡开的教育账户,密码是她生日。设计版权案已胜诉,赔偿金会按月汇入。保重。
振国 1999.4.12】
储蓄单上的数字让许晚倒吸一口气——足够支付从小学到大学的所有费用。母亲盯着信纸,眼泪在纸上晕开一个个小圆点。
"这笔钱..."许晚轻声问。
"被陈主任截留了。"周予森翻到日志下一页,"我爸后来调查过,但当时那人已经逃往国外。"
母亲突然站起身,踉跄着走向卧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个褪色的蓝信封:"我写过回信的..."
信封上是母亲娟秀的字迹:【致周机长】,同样没有拆封的痕迹。周予森小心地接过来,在征得母亲同意后拆开。信更短:
【周机长:
囡囡今天会笑了。账户收到,设计稿开始重绘。盼归。
丽华 1999.4.15】
许晚看着这两封错过二十年的信,喉咙发紧。周予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阳光照在他睫毛上,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
"我爸四月二十号启程去巴黎。"他轻声说,"那趟航班..."
那趟再也没能降落的航班。许晚突然想起公寓书柜里那排整齐的飞行日志,最后一本的截止日期正是1999年4月20日。
母亲把脸埋进双手,肩膀轻轻抖动。许晚犹豫着伸出手,却在半路被周予森拦住。他摇摇头,从纸箱里取出个牛皮纸包:"爷爷说这时候该给阿姨看这个。"
纸包里是件未完成的婴儿毛衣,鹅黄色,织到一半的袖子别着枚航空徽章。母亲看到它时,发出一声介于哭和笑之间的声音:"我织到一半被陈主任没收了...他说这是..."
"我爸找医院要回来的。"周予森指向徽章,"爷爷说,他临走前特意去要的,本来打算亲自送来。"
许晚看着这件跨越了二十年的小毛衣,突然理解了母亲为什么总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生命中最值得信任的男人,偏偏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没有归期的航程里。
"我去煮点姜茶。"周予森突然站起来,动作太急碰倒了果盘。苹果块滚到地板上,像散落的拼图。
厨房传来烧水的声音。许晚帮母亲把毛衣收好,听见她轻声说:"你长得像他。"
"周机长吗?"
"不,你爸。"母亲的眼神飘向远方,"特别是倔起来的时候..."
许晚惊讶地发现母亲提到父亲时没有了往日的恨意,只剩下淡淡的疲惫。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投下摇曳的光影。
周予森端着姜茶回来时,母亲已经平静下来。她小口啜饮着茶,突然问:"小森,你爸爸...有没有提起过我们?"
许晚看见周予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放下茶杯,从手机里调出一段录音:"最后一次通话录音,爷爷保存的。"
录音开始是机场广播的背景音,接着是周振国清晰的声音:"...CA1837准备就绪,预计飞行时间11小时。小森乖不乖?"
"特别乖!"背景里有个奶声奶气的童声,"今天画了飞机!"
"真棒。对了,记得提醒爷爷明天去给许阿姨送奶粉,囡囡该换二段了..."
录音突然被切断,只剩下机械的忙音。母亲的手紧紧攥住毛衣,指节发白。许晚数着挂钟的滴答声,数到第十七下时,门锁转动——周爷爷回来了,手里提着热腾腾的桂花糯米藕。
那天晚上,许晚辗转难眠。凌晨两点,她轻手轻脚来到客厅,发现周予森还坐在阳台上,月光把他的轮廓镀成银白色。
"睡不着?"她拉开玻璃门。
周予森转过身,手里拿着那个蓝信封。夜风掀起信纸的一角,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在想..."他的声音有些哑,"如果信送到了,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许晚在他身边的藤椅上坐下。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像一条流动的光河,让她想起小时候数过的霓虹灯。
"我妈可能会成为著名设计师。"她轻声说,"我可能会叫你哥哥。"
这个假设让两人都沉默了。周予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藤椅扶手,节奏像心跳。
"许晚。"他突然转向她,"你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对吧?"
月光下,许晚能清晰看见他瞳孔周围的金环,像日全食时光芒溢出的瞬间。她的耳垂开始发烫,手臂上画过的所有桥突然有了重量。
"嗯。"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我知道。"
周予森突然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给你。"
是个小小的锡兵模型,做工粗糙但被摸得发亮。"我爸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他的声音很轻,"现在它是你的了。"
许晚接过锡兵,金属表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想起模型教室里那个为她特制的钟楼,想起共撑一把伞时倾斜的角度,想起急诊室号码写在手臂上的触感。所有这些碎片突然拼成一个全新的可能性,让她心跳加速。
"周予森。"她鼓起勇气抬头,"如果..."
玻璃门突然被推开,母亲站在门口,怀里抱着那团鹅黄色毛线:"囡囡,我想把毛衣织完..."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我打扰你们了?"
"没有!"许晚和周予森同时说,又同时闭嘴。母亲嘴角微微上扬,那种洞察一切的表情让许晚耳根发烫。
"小森,帮阿姨绕个毛线?"母亲在沙发上坐下,像二十年前那个温柔的设计师一样展开毛线团。
三人围坐成一圈,毛线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许晚看着母亲灵活的手指重新拾起编织针,看着周予森认真撑开毛线的样子,突然希望这一刻能无限延长。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纱帘时,毛衣的小袖子终于完工。母亲把航空徽章别在袖口,轻轻套在许晚当年满月照的相框上——照片里胖乎乎的婴儿穿着鹅黄色连体衣,背景是医院的白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