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
两日后,涂山氏祖祠前,一场不事铺张却庄严肃穆的族长继位仪式徐徐展开。
轩辕王、高辛王遣来的使者,连同四世家、中原六大氏族的代表齐聚一堂,祠堂外车辇如织,冠盖云集。
因西陵族长缇缇对外宣称仍在玉山养伤,此次涂山璟继任族长,由玉山王母亲派特使晚晴、白芷二人,代为出席观礼。
众人见着这两位来自玉山的使者,纷纷上前攀谈示好,企图借此与西陵氏、玉山搭上关系。
然而晚晴与白芷始终神色淡然,进退有度,对众人的殷勤既不冷待也不亲近,只依照礼数周旋。
防风邶混在观礼人群中,目光紧锁着那两位玉山特使。
三年来积压在心底的疑问几欲脱口而出……
为何缇缇重伤康复之事迟迟未向大荒宣告?
话未出口,一阵锥心剧痛突然袭来,他踉跄着扶住廊柱,额间瞬间渗出冷汗。
作为同命蛊的宿主,他与缇缇命运相连,此刻这般撕心裂肺的疼痛,不知她在玉山正遭受着怎样的折磨。
细微的闷哼声惊动了不远处的晚晴与白芷。
晚晴望向白芷,二人对视一眼,似是同时想起什么,脸色微变。
晚晴压低声音道……
晚晴今日降生。
简短四字,却让白芷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二人不再多言,匆匆与涂山氏五长老交代几句,便召来青鸟,振翅朝着玉山方向飞去。
防风邶望着渐飞渐远的青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冲破理智追上去质问。
可最终,他只能僵立原地,眼睁睁看着两位特使消失在天际,满心的担忧与焦急无处宣泄。
暮色浸染玉山时,晚晴与白芷踩着碎石小径疾步归来。
竹门吱呀轻响,水荭挽着药篮跨出门槛,发间素白绢花随着动作轻颤……
水荭快别慌,缇缇母子平安。
水荭咱们玉山啊,总算迎来头一个新生命。
阿湄倚着廊柱,玄色外袍在晚风里泛起涟漪。
晚晴上前半步,压低声音询问……
晚晴娘娘,明日可要昭告大荒,西陵族长已痊愈,不日启程回古蜀城?
话音未落,阿湄指尖已划过鬓边银簪,清冷月色在簪头凝成霜……
王母.阿湄缇缇生产时难产耗损了修为,如今元气未复,让她安心静养半月再说。
尾音消散在山风里,她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松涛,转瞬隐入竹林深处。
水荭望着主仆二人,眼尾笑纹里盛满暖意……
水荭别杵在这儿了,快去瞧瞧吧。
她伸手推开竹门,蒸腾的药香裹挟着新生婴儿的啼哭扑面而来。
白芷扶着晚晴跨过门槛,暮色中,窗棂漏下的月光正温柔地洒在榻上蜷缩的小小身影。
晨雾在玉山茶林间缓缓流淌,缇缇倚着雕花木窗,怀中襁褓里的婴孩正酣睡。
瞥见晚晴与白芷联袂而来,她苍白的唇角泛起笑意,指尖轻轻拂过孩子细软的胎发……
缇缇.莹南星.灵筠这丫头还没名姓呢,你们说说……
缇缇.莹南星.灵筠该随哪个姓?
话音落地时,檐角铜铃忽然轻响。
晚晴与白芷对视的目光里,映着对方眼底翻涌的怜惜。
她们太清楚那些姓氏烙在缇缇身上的伤痕……
神农如恋是被推上祭坛的王姬之名,高辛柳芜是囚于宫墙的傀儡身份,每一个都像沉重枷锁,锁住了她半生自由。
白芷姓鬼方吧。
白芷指尖摩挲着青玉簪,声音轻柔却笃定……
白芷鬼方氏列于大荒四世家,却偏安于昆仑雪线之外。
白芷这姓氏就像天然屏障,能护孩子避开权谋纷争,守一世云淡风轻。
缇缇低头凝视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脸,凤眸泛起泪光。
她将孩子轻轻托起,声音裹着母性的温柔……
缇缇.莹南星.灵筠鬼方娥妤……
缇缇.莹南星.灵筠我的小妤儿,往后在玉山听姑姑们的话,阿娘定会常来看你。
晚晴猛然伸手,紧紧攫住她的手腕,细腻的指腹下传来的,却是那虚弱浮沉的脉搏。
一时间,她的心头犹如被细密的雨丝笼罩,忧虑与不安在无声间蔓延开来……
晚晴你刚诞下孩子,气血大亏,怎可……
缇缇.莹南星.灵筠大荒的局势等不得。
缇缇挣脱开,目光望向雾霭深处的轩辕城方向,似有金红嫁衣在晨风里簌簌作响……
缇缇.莹南星.灵筠轩辕王该庭议储君了,德岩与禹阳虎视眈眈……
她忽然握紧腰间玉笛,笛身刻着的西陵氏图腾泛着微光……
缇缇.莹南星.灵筠我必须回去,只有握住权柄,才能护得姨母血脉平安登上王位。
云海翻涌着漫过五神山巅,漪清园的临湖长亭笼罩在薄雾之中。
柳芜的衣袂扫过青石栏杆,将怀中温热的茶盏轻轻推到少昊面前。
琉璃盏里,君山银针在碧色茶汤中沉沉浮浮,一如她跌宕的前半生。
少昊望着湖面倒映的天光,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搁……
少昊我不问你这四十年魂归何处,但你要如实回答……
少昊可是相柳救了你?
柳芜垂眸望着水面泛起的涟漪,良久才轻点下颌。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震得少昊指节发白。
他猛地起身,白色广袖扫落案上青瓷镇纸……
少昊既然如此,为何从玉山归来?
少昊他既敢将你藏了整整四十年,为何连露面的勇气都没有!
长亭外忽有白鹭惊起,扑棱棱的振翅声刺破凝滞的空气。
柳芜抚过鬓边的银蝶步摇,这是相柳临别时亲手为她簪上的。
缇缇.莹南星.灵筠我有个孩子。
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缇缇.莹南星.灵筠不是收养,是我三年怀胎所生。
茶盏碎裂的脆响惊飞满池锦鲤。
少昊凝视着满地狼藉的青瓷碎片,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初见柳芜的那一日。
彼时,她还是个怯生生的女童,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在西陵弦与鬼方羽的身后,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安与警惕,如同惊弓之鸟般,不敢直面这世间的纷扰。
此刻,眼前之人的眼中却仿佛淬炼着寒星,冰冷而深邃,恍若昆仑之巅那终年不化、孤绝于世的皑皑冰雪。
少昊你和相柳的孩子?
少昊喉间滚动,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龙纹玉佩……
那是当年他生辰时,柳芜亲手所赠。
缇缇.莹南星.灵筠除了玉山王母,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柳芜弯腰拾起那片碎片,指尖不经意间触及了锋利的瓷边。
一阵刺痛传来,鲜红的血珠随之渗出,悄然滑落,融入温热的茶汤之中,晕染出一朵诡谲的花……
缇缇.莹南星.灵筠我信你。
少昊重重跌坐在石凳上,望着远处翻涌的云海怔忡良久。
风卷着茶香掠过亭檐,他忽然摆了摆手,声音沙哑……
少昊我不会告诉伯父伯母。
少昊若玉山不便,就把孩子送到承恩宫,我……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
少昊静安妃会替你养。
柳芜轻笑出声,那抹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凝望着天际那逐渐沉沦的暮色,心中不由浮想起玉山茶房中安然甜睡的娥妤,以及相柳最后转身离去时的刹那。
那一刻,他的银发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如霜雪般散碎成无尽的微光,仿佛烙印般深深刻入她的记忆。
缇缇.莹南星.灵筠至少现在,还用不着。
她说。
暮色渐浓,五神山的晚钟遥遥传来。
少昊望着柳芜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喊“兄长”的小姑娘……
早已消失在五百年年前的风雪里,化作了一柄出鞘的剑,寒光凛冽,却再也无人能握住剑柄。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