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得像被水洗褪色的旧棉布，乌云压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把潮湿的水汽。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土腥味，混着城市特有的汽车尾气和路边小吃摊飘来的油烟味。
凌棠站在陌生城市的十字路口，黑色卫衣的兜帽松松地罩在头上，露出几绺不服帖的黑发。他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凌伟业龙飞凤舞的字迹："去找你小姨，地址自己问。"
雨滴开始坠落。先是零星的几滴，砸在柏油路面上留下深色的圆点，很快就连成了线。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撑开五颜六色的伞。只有凌棠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任凭雨水浸透他的衣服。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后颈滑入衣领，他却觉得有种奇异的解脱感——至少没人能看出他在哭。
街角音像店正在播放一首老歌，女歌手沙哑的嗓音在雨声中时断时续："...像一场大雨把我淋透..."凌棠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橱窗里反射出的少年面色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黑，嘴唇因为寒冷微微发紫。
"喂！你这样会感冒的！"
一个清亮的声音穿透雨幕。凌棠迟钝地转头，看见一把透明的雨伞朝他移动，伞下是一张明媚如阳光的脸。那少年跑得急，白色球鞋踩进水洼，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也浑不在意。
"你没带伞吗？要去哪儿？我送你。"少年说话时微微喘着气，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在路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比凌棠矮半个头，栗色的头发有些自然卷，校服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钢琴形状的胸针。
凌棠下意识后退半步，脚跟碰到路沿，"不用。"他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沙哑。
"别客气啦，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少年歪头打量他，眼睛亮得惊人，"你不是本地人吧？迷路了？"
"我知道路。"凌棠机械地回答，却忍不住多看了少年一眼。对方校服胸口绣着"南华高中"的字样，书包侧袋插着一本乐谱，边缘已经卷边。
少年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知道路但不知道躲雨？"他不由分说抓住凌棠的手腕，掌心温暖干燥，"我家就在前面，先去避避雨吧。"
凌棠的手腕被触碰的瞬间，一股细微的电流窜上脊背。多年后他回忆这一刻，才明白那叫命运。但此刻他只是僵硬地任由少年拉着走，惊讶于对方看似纤细的手臂竟有如此力量。
他们穿过雨帘，转过两个街角。雨水在伞面上敲打出不规则的节奏，凌棠注意到少年的左耳垂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像不小心溅上的朱砂。
"我叫喻梨，你呢？"少年在单元门前收起伞，水珠四溅。
"凌棠。"他低声回答，看着雨水从自己发梢滴落在陈旧的水泥台阶上。
"凌棠？"喻梨突然睁大眼睛，瞳孔微微扩大，"你是凌棠？"
凌棠的肌肉瞬间绷紧，"你怎么知道？"
喻梨没有回答，拽着他冲上楼梯。老式公寓的楼梯间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某家炖肉的香气。四楼右侧的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福字，喻梨掏钥匙时，钥匙串上的钢琴挂坠叮当作响。
"妈！妈！你快来看！"喻梨一进门就大喊，湿漉漉的球鞋在玄关踩出几个脚印。
一位系着碎花围裙的女性从厨房探出身，手里还拿着汤勺，"小梨，说过多少次不要大呼小——"她的目光落在凌棠身上，声音戛然而止。
陶瓷汤勺掉在地上，碎成两半。
"姐姐的孩子..."她颤抖着走近，右手悬在半空，像是想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你长得真像她...尤其是眼睛..."
凌棠僵在原地。这就是小姨？父亲口中那个"自己去找"的小姨？他闻到了厨房飘来的玉米排骨汤的香气，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喻梨兴奋地跳起来，湿头发甩出水滴，"我就说嘛！他在雨里走着，我一看就觉得眼熟！"
"快去拿干毛巾和衣服，"女人——现在凌棠知道她叫喻晴了——迅速恢复了镇定，但眼眶依然发红，"别让孩子感冒了。"
浴室里，凌棠站在花洒下，让热水冲刷冰冷的身体。磨砂玻璃门外，喻梨的声音隐约传来："妈，真的是表哥吗？...那舅舅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
水声淹没了后面的对话。凌棠盯着自己苍白的手掌，发现它们在微微发抖。
半小时后，他穿着借来的棉质睡衣——略短但干净柔软——坐在餐桌前。喻梨坐在对面，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餐桌上方暖黄的灯光把影子投在墙上，窗外雨声渐密。
"所以...你是我表弟？"凌棠艰难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喻梨点头，额前一绺卷发随着动作晃动，"我妈妈和你妈妈是亲姐妹。不过..."他看了眼厨房的方向，压低声音，"我很小的时候你妈妈就...去世了。"
凌棠握紧了水杯，指节发白。母亲在他五岁时因车祸离世，之后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最后变成了一个只会往家里打钱的陌生人。
"你爸爸呢？"喻梨问，脚尖在桌下轻轻碰了下凌棠的拖鞋。
"走了。"凌棠简短地回答，"只说让我来找小姨。"
喻晴端着热汤走过来，轻轻放在凌棠面前，"先吃点东西。"她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手腕上戴着一只老式腕表，"其他的...我们慢慢说。"
汤是玉米排骨汤，表面浮着金黄的油星和翠绿的葱花。凌棠低头喝了一口，热气模糊了视线。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喝到家里煮的汤是什么时候了。
"你可以住在这里，"喻晴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喻梨隔壁有间空房。"
喻梨欢呼一声，差点碰倒水杯，"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上学！南华高中有很棒的钢琴，我弹给你听！"
凌棠抬头，看见喻梨灿烂的笑容和喻晴温和的目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胸口蔓延。客厅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喻梨小时候在舞台上弹钢琴的样子，喻晴在花店里的工作照，母子俩在海边的合影。角落里立着一架黑色的钢琴，琴盖上放着一盆郁郁葱葱的绿萝。
饭后，喻梨真的坐在钢琴前。他打开琴盖时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活物，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片刻，然后落下。旋律如泉水般倾泻而出，时而欢快如溪流跳跃，时而忧郁如深潭沉寂。凌棠靠在门框上，看着喻梨随着音乐微微晃动的背影和时而露出的侧脸。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但与琴声交织在一起，竟不再显得凄凉。凌棠摸到自己嘴角不知何时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或许...留在这里不会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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