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清晨,阳光像融化的黄油般涂抹在凌棠的眼皮上。他猛地睁开眼,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陌生的天花板,淡蓝色的窗帘,床头柜上摆着一杯已经凉透的水——这不是他的房间。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雨中的十字路口,那个叫喻梨的少年,还有自称是他小姨的女人。凌棠掀开被子,发现身上还穿着昨晚借来的睡衣。衣料上有股淡淡的薰衣草香,与他惯用的廉价洗衣粉截然不同。
门外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和隐约的说话声。凌棠轻手轻脚地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房间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墙角堆着他带来的背包和几件皱巴巴的衣服。他迅速换上自己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布料上还残留着昨日的雨水气息。
"凌棠?你醒了吗?"喻梨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凌棠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拉开了门。喻梨站在门外,已经换上了南华高中的校服,栗色的卷发乱蓬蓬的,像是刚被狂风肆虐过。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片涂了花生酱的吐司和一杯牛奶。
"我妈上班去了,让我给你准备早餐。"喻梨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按我的口味来了。"
凌棠盯着托盘,胃里突然传来一阵饥饿的绞痛。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快二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但接受这份好意让他莫名感到不安,仿佛在签下一份无形的契约。
"放桌上吧。"他生硬地说,侧身让喻梨进来。
喻梨毫不在意他的冷淡,轻快地走进房间,把托盘放在书桌上。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左耳垂那颗小小的红痣。
"你的房间比我的整齐多了。"喻梨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凌棠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背包上,"你就带这么点东西?"
凌棠抓起吐司咬了一口,花生酱的甜腻在舌尖扩散,"够用了。"
"我妈说今天带你去办转学手续,"喻梨靠在书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像是在弹奏一段无声的旋律,"南华虽然不是什么重点高中,但音乐班很有名。你会什么乐器吗?"
"不会。"凌棠三口两口吃完吐司,牛奶却碰都没碰。
喻梨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我可以教你!钢琴、吉他、小提琴我都会一点。不过钢琴最拿手,我五岁就开始学了。"
凌棠注意到喻梨说起音乐时,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某种能量,手指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这种毫不掩饰的热情让他感到既陌生又刺眼。
"没兴趣。"他简短地回答,把空盘子推给喻梨,"谢谢早餐。"
喻梨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活力,"没关系,慢慢来。对了,我妈说你妈妈——也就是我姑姑——留下的东西都收在储物间,你想看的话随时可以去。"
凌棠的手指在桌下猛地攥紧,指甲陷入掌心。母亲已经去世十年,他几乎记不清她的样子了。父亲从不提起她,家里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再说吧。"他站起身,刻意避开喻梨的目光,"浴室在哪?我想洗个澡。"
二十分钟后,凌棠站在花洒下,让热水冲刷着身体。浴室很小,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其中一半贴着喻梨手写的标签:"洗发水(薄荷味)"、"沐浴露(别用太多!)"、"护发素(每周两次)"。凌棠拿起那瓶薄荷洗发水闻了闻,清新的气味让他想起雨后的森林。
穿好衣服出来时,他发现喻梨正坐在客厅的钢琴前,手指轻轻搭在琴键上却没有按下去。听到脚步声,喻梨转过头,脸上的表情让凌棠心头一震——那是一种混合着期待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怕惊飞一只停在指尖的蝴蝶。
"想听吗?"喻梨轻声问。
凌棠本该拒绝的。音乐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奢侈品,是电视里偶尔传出的背景音,是路过商场时飘来的嘈杂旋律。但此刻,看着喻梨微微仰起的脸和悬在琴键上方的手指,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喻梨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琴键上的瞬间,一串流畅的音符如清泉般流淌而出。凌棠不懂音乐,但能感觉到这旋律中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心脏——时而轻快如林间跳跃的松鼠,时而忧郁如黄昏时分的最后一缕阳光。
曲子弹到一半,喻梨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凌棠,"这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昨晚下雨时想到的。"
凌棠站在原地,感到一种奇怪的失落感,仿佛被人从一场美梦中粗暴地唤醒。"为什么停下?"
喻梨歪着头看他,"你看起来...不太喜欢。"
"我没有不喜欢。"凌棠生硬地回答,却不由自主地向钢琴走近了一步,"只是不懂。"
"音乐不需要懂,"喻梨的笑容温柔得令人心痛,"只需要感受。"
他重新开始弹奏,这次是一首更加轻快的曲子。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钢琴黑亮的表面上,也洒在喻梨的侧脸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凌棠站在一旁,看着喻梨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舞蹈,突然有种想要触碰的冲动。
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跳。他后退几步,直到后背抵上墙壁。音乐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喻梨担忧地望向他。
"没什么。"凌棠移开视线,"我想去看看...我妈妈的东西。"
储物间在走廊尽头,狭小昏暗,堆满了纸箱和旧家具。喻梨打开灯,指着一个贴着"凌芸"标签的纸箱说:"姑姑的东西都在这里。我妈每年都会拿出来晒一晒,所以没有霉味。"
凌芸。凌棠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提起母亲的名字了。他蹲下身,手指微微发抖地打开纸箱。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一张照片。凌棠拿起照片,看到一位年轻女子站在阳光下微笑,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男孩——那无疑是他自己。
"你和她很像,"喻梨轻声说,蹲在他身边,"特别是眼睛的形状。"
凌棠没有回答。他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母亲的脸,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口膨胀。纸箱里还有几本书、一条围巾、一本日记和几件首饰。最底下是一个小小的音乐盒,表面已经有些褪色。
"这个音乐盒,"喻梨伸手轻轻碰了碰,"我妈说姑姑很喜欢,经常一边听它一边发呆。"
凌棠打开音乐盒,一段熟悉的旋律缓缓响起——正是喻梨刚才弹奏的《雨滴前奏曲》。他猛地抬头看向喻梨,后者也是一脸惊讶。
"我不知道..."喻梨睁大眼睛,"我从没听过这个音乐盒的声音。我妈只告诉我姑姑喜欢它。"
凌棠关上音乐盒,却在合上的瞬间发现底部夹着一张小小的照片。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是一张褪色的合影: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钢琴旁,两人都穿着正式的礼服。照片背面用褪色的墨水写着:"演出成功,永远不要原谅..."
字迹在这里中断了。凌棠翻来覆去检查照片,却找不到更多线索。"这是谁?"他指着照片上的男人问喻梨。
喻梨凑近看了看,摇摇头,"不认识。不过..."他指着背景里的钢琴,"这架钢琴我认识,是南华音乐厅的那台施坦威,现在还在用。"
凌棠把照片和音乐盒收起来,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十年来第一次,他触摸到了母亲的痕迹,却带来了更多疑问。"永远不要原谅"是什么意思?这个男人又是谁?
"你还好吗?"喻梨关切地问,手轻轻搭上凌棠的肩膀。
凌棠条件反射般地躲开,"我没事。"他站起身,把照片塞进口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喻梨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但他很快收回手,点点头,"好。我...我去练琴。有事随时叫我。"
凌棠看着喻梨离开的背影,胸口莫名发紧。他知道自己又用惯常的方式推开了别人的关心,但这是他唯一知道的自我保护方式。
回到房间,凌棠把母亲的物品一件件摆在床上。那条淡蓝色连衣裙已经有些泛黄,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致。日记本里大多是些日常琐事,但在最后几页,母亲写下了对某个人的愤怒和失望,却没有指名道姓。
凌棠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耳边隐约传来喻梨的钢琴声。这次是一首陌生的曲子,旋律中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深深的悲伤,与喻梨阳光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凌棠闭上眼睛,让音乐像潮水般冲刷着他。在琴声中,他第一次允许自己想念母亲,想念那个早已模糊的、温暖的怀抱。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停了。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喻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凌棠?我做了三明治,你要吃吗?"
凌棠坐起身,突然意识到自己饿得胃疼。他打开门,看到喻梨端着一个盘子,上面堆着几个形状不规则的三明治,边缘的面包有些烤焦了。
"我厨艺不太好,"喻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味道还行。"
凌棠接过盘子,闻到火腿和芝士的香气。他拿起一个三明治咬了一口,味道意外地不错。"谢谢。"他低声说,这次语气柔和了许多。
喻梨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奖励。"不客气!"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个...明天要一起去学校吗?我可以带你熟悉环境。"
凌棠本想拒绝,但看着喻梨期待的眼神,他发现自己无法说出那个"不"字。"好。"他简短地回答。
喻梨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太好了!南华其实挺不错的,尤其是图书馆,有很多音乐类的书..."他突然停住,像是想起凌棠说过对音乐没兴趣,"呃...反正你会喜欢的。"
凌棠点点头,突然注意到喻梨的左手食指上贴着一个创可贴。"你的手怎么了?"
喻梨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背后,"没什么,练琴时不小心刮到了。"他转移话题,"对了,我妈说你的房间可以按自己喜欢的布置,周末我们可以去买些东西。"
凌棠环顾空荡荡的房间,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有过"布置"房间的经历。在父亲那里,他住的永远都是临时住所,随时准备搬走。
"再说吧。"他习惯性地回答,却在看到喻梨失望的表情时补充道,"不过...谢谢。"
这个简单的词似乎让喻梨重新振作起来。"那明天见!"他欢快地说,转身离开时差点撞上门框。
凌棠关上门,靠在门板上,胸口涌动着一种陌生的感觉。喻梨的热情和善意像是一把双刃剑,既让他感到温暖,又刺痛了他长久以来筑起的心墙。他拿出那张神秘的照片,再次端详上面的男人和钢琴。
明天去学校,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而关于喻梨...凌棠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接受这样一份毫无保留的友谊。但钢琴声穿透墙壁,再次响起,这一次的旋律轻柔如耳语,仿佛在向他传递某种无法言说的秘密。
凌棠闭上眼睛,任由音乐将他带回那个雨中的十字路口,回到与喻梨相遇的那一刻。也许,只是也许,留在这里不会太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