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青少年钢琴大赛的前一天,南华市音乐学院的练习室里,凌棠的手指在琴键上重重落下,终止了最后一个音符。他皱眉看向身旁的喻梨,对方正盯着乐谱发呆,纤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微微颤抖。
"又错了,"凌棠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冷,"这是今天第七次在转调部分出错。"
喻梨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歉意的笑容,"对不起,我走神了。"他揉了揉左手腕,那里贴着一块新的创可贴,"再来一次?"
凌棠的目光扫过喻梨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针眼痕迹,胸口泛起一阵熟悉的刺痛。自从知道喻梨的病情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维持往日的冷漠。那些曾经可以轻易说出口的苛责,现在却像卡在喉咙里的刺,每一次都扎得自己生疼。
"休息十分钟。"凌棠合上琴盖,起身走向窗边。窗外乌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暴雨来临前的沉闷。明天就是比赛了,他们的二重奏《雨夜幻想曲》还远未达到完美状态。
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凌棠的背脊一僵,但没有回头。他听着喻梨摸索药瓶的声音,听着他因为手抖而差点打翻水杯的响动,听着他努力压抑的喘息——所有这些声音都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清晰的画面,让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窗帘。
"你该回去休息。"凌棠终于转过身,看见喻梨正把药片塞进嘴里,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喻梨摇摇头,嘴角扬起那个让凌棠既熟悉又无奈的笑容,"再练一会儿,我保证这次不会出错。"
"你的手在抖。"
"只是有点累。"喻梨把手藏在身后,像做错事的孩子。
凌棠走回钢琴前,不由分说地合上喻梨面前的乐谱,"明天就要比赛了,如果你现在把自己累垮,我们这三个月就白准备了。"
喻梨抬头看他,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你在担心我?"
"我只是不想白费时间。"凌棠别过脸,却感觉到耳根微微发热。
喻梨轻笑一声,那声音像羽毛般轻轻拂过凌棠的心尖,"好吧,听你的。不过..."他顿了顿,"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雨开始下的时候,他们正站在音乐学院的老旧天文台上。这里是校园最高处,能将整个南华市尽收眼底。喻梨说比赛前需要放松心情,而这里是他最喜欢的"秘密基地"。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喻梨靠在生锈的栏杆上,雨丝打湿了他的额发,"看着城市灯光,想象每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
凌棠站在他身旁,不动声色地将伞往喻梨那边倾斜,"很幼稚的想象。"
"是啊,"喻梨并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加灿烂,"但我就是靠着这些幼稚的想象,熬过了一次次治疗。"他转向凌棠,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些灯光还是会亮着,不会因为少了一个观众就熄灭。"
凌棠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别胡说。"
"只是假设嘛。"喻梨耸耸肩,却因为这个动作引发了一阵咳嗽。他弯下腰,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凌棠立刻扔下雨伞,扶住喻梨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喻梨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衬衫传来,又快又乱,像受惊的小鸟。
"药呢?"凌棠声音紧绷。
喻梨摇摇头,艰难地指了指口袋。凌棠手忙脚乱地掏出药瓶,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塞进喻梨嘴里。他的手指碰到喻梨冰凉的嘴唇,那一小片温暖让他心头一颤。
"我们回去。"凌棠一手撑伞,一手环住喻梨的腰。喻梨比他想象中还要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回宿舍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凌棠能感觉到喻梨的身体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急促。当他们终于踏进宿舍门时,喻梨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凌棠身上。
"躺下。"凌棠把喻梨安置在床上,转身去倒热水。他的手抖得厉害,水洒了一桌。
喻梨虚弱地笑了笑,"别紧张,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这叫没事?"凌棠声音陡然提高,"你差点在雨里晕倒!明天的比赛你别参加了。"
"不行!"喻梨猛地坐起来,随即因为眩晕而闭上眼睛,"我必须参加...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
"别说了!"凌棠打断他,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背过身去,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平静下来,"先把药吃了。"
喻梨乖乖吞下药片,然后拍了拍身边的床铺,"坐一会儿?雨这么大,你也回不去了。"
凌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喻梨床边坐下。窗外的雨声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是大自然奏响的夜曲。
"你知道吗,"喻梨轻声说,"我小时候最怕打雷。每次雷雨夜,我妈都会弹钢琴给我听,说音乐比雷声更有力量。"
凌棠不自觉地想起母亲留下的那些乐谱,想起那些被父亲锁起来的钢琴曲录音。音乐确实有力量,它既能治愈,也能伤害。
"所以你喜欢钢琴?"他问。
喻梨点点头,"钢琴让我忘记疼痛。当我的手指放在琴键上时,我就不是那个病怏怏的喻梨了,我只是...音乐的一部分。"
凌棠沉默地看着喻梨的侧脸。雨夜的微光中,喻梨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喻梨如此执着于明天的比赛——那不仅仅是一场比赛,而是他向世界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
"睡吧,"凌棠轻声说,"明天还要比赛。"
喻梨摇摇头,"我睡不着...能弹点什么给我听吗?就弹我们比赛的那首曲子。"
宿舍角落里有一架旧钢琴,是学校配给音乐特长生的。凌棠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钢琴前坐下。他的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深吸一口气,开始弹奏《雨夜幻想曲》。
这首曲子原本是为二重奏创作的,此刻只有凌棠一个人在弹,却意外地贴合雨夜的气氛。琴声与雨声交织,营造出一种朦胧而忧伤的美。
弹到一半时,凌棠感觉到喻梨来到了他身边。喻梨的手指轻轻放在高音区,加入了几个清脆的音符,像是雨滴落在水洼中的涟漪。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让音乐在两人之间流淌。凌棠发现自己的节奏不自觉地跟着喻梨的呼吸调整,快一点,慢一点,强一点,弱一点...仿佛他们的心跳已经通过音乐同步。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凌棠转过头,发现喻梨正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谢谢你,"喻梨轻声说,"这是我听过最美的雨夜。"
凌棠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喻梨的笑容让他胸口发紧,那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像是心底某个长期冰冻的角落突然被阳光照亮。
"睡吧,"凌棠再次说道,声音比想象中温柔,"明天我会叫醒你。"
喻梨点点头,乖乖回到床上。凌棠坐在钢琴前,听着喻梨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但他的心却出奇地平静。
比赛当天,音乐厅里座无虚席。凌棠站在后台,看着喻梨整理领结的手指微微发抖。
"紧张?"凌棠问。
喻梨摇摇头,但苍白的脸色出卖了他,"只是...有点冷。"
凌棠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让自己的肩膀贴着喻梨的,"记得呼吸。"
主持人报出他们的名字时,喻梨深吸一口气,对凌棠露出一个微笑,"无论结果如何,谢谢你陪我走到这里。"
凌棠想说些什么,但话语卡在喉咙里。他只能点点头,跟着喻梨走上舞台。
刺眼的灯光下,他们并排坐在钢琴前。凌棠能感觉到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但他只在意身旁那个呼吸略显急促的少年。
"准备好了吗?"他低声问。
喻梨点点头,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凌棠深吸一口气,落下第一个音符。
音乐如流水般从他们指尖倾泻而出。凌棠惊讶地发现,今天的喻梨弹得出奇地好,每个音符都精准而富有感情。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仿佛两颗心通过音乐紧紧相连。
当曲子进行到高潮部分时,凌棠注意到喻梨的手指突然僵了一下。他侧眼看去,发现喻梨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嘴唇失去了血色。
但喻梨没有停,他的手指依然在琴键上舞动,只是力度越来越弱。凌棠的心跳加速,他必须做出选择——继续演奏完成比赛,还是中断表演确保喻梨的安全。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喻梨的身体突然向前倾斜,手指在琴键上划出一串不和谐的音符。凌棠立刻停止演奏,一把扶住喻梨摇摇欲坠的身体。
"比赛暂停!"他对评委席喊道,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音乐厅里格外清晰,"我的搭档需要医疗帮助!"
没等回应,凌棠已经将喻梨抱起,快步走向后台。喻梨在他怀里轻得不可思议,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膛。
"药...口袋里..."喻梨艰难地说。
凌棠手忙脚乱地找出药瓶,倒出药片塞进喻梨嘴里。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笨拙,药片差点掉在地上。
"深呼吸,"凌棠低声说,一只手轻轻抚着喻梨的后背,"慢慢来..."
后台的工作人员闻讯赶来,有人叫了救护车。凌棠却仿佛听不见周围的嘈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喻梨苍白的脸上,看着他慢慢恢复一点血色。
"对不起..."喻梨虚弱地说,"搞砸了比赛..."
"闭嘴,"凌棠声音沙哑,"谁在乎那个。"
喻梨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没想到会听到凌棠说这种话。凌棠自己也感到惊讶,但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喻梨必须好好的。
"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凌棠低声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你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喻梨勉强笑了笑,"因为...这是和你一起的舞台啊..."
这句话像箭一样射中凌棠的心脏。他突然意识到,对喻梨来说,这场比赛的意义远超过输赢。那是他们共同创造的瞬间,是两颗孤独的心通过音乐产生的共鸣。
"傻瓜,"凌棠轻声说,手指不自觉地拂过喻梨汗湿的额发,"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舞台。"
"真的吗?"喻梨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出现的星星。
凌棠点点头,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承诺,"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会陪你弹遍世界上所有的钢琴。"
喻梨笑了,那个笑容比舞台上所有的灯光都要明亮。他虚弱地伸出手,小拇指微微弯曲,"拉钩?"
凌棠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伸出自己的小拇指,轻轻勾住喻梨的。他们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像是命运的纽带,再也无法分开。
"拉钩。"凌棠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束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是上天给予的祝福。在这个瞬间,凌棠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旋律一旦开始,就注定要一起演奏到最后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