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可听说了?大王给公子取名为‘荡’,寓意‘荡平六国’呢。”芈月替芈姝整理衣襟时,铜镜里映出姐姐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廊下宫灯摇曳,将芈姝的影子剪得纤薄,像一片浸在茶水里的玫瑰花瓣。
芈姝指尖轻轻抚过腹部,嘴角扬起温婉的笑:“大王心中有山河,这孩子将来怕是要承重任了。”话音未落,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是魏琰的贴身侍女,正捧着鎏金香炉往椒房殿方向去。芈月注意到芈姝指尖骤然收紧,锦缎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姐姐累了吧?”芈月轻声开口,“我让绣房送些蜜渍金桔来?你怀着身子,该多补些酸甜。”
芈姝摇头,目光落在案头秦王新赐的翡翠摆件上:“月儿,你说这后宫的女人,是不是都像这翡翠?看着光鲜,实则被人握在掌心,连纹路都得顺着别人的心意长。”
芈月刚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通报:“魏良人求见。”
魏琰款步而入,广袖上绣的金线牡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她扫了眼芈姝隆起的小腹,指尖捏着一串佛珠轻轻转动:“姐姐真是好福气,这满宫的祥瑞都聚在椒房殿了。”
“妹妹说笑了,”芈姝抬手示意侍女上茶,“这福气是大王给的,咱们做女人的,不过是替大王守好这后宫罢了。”她话音未落,茶盏忽然倾斜,琥珀色的茶汤泼在案上,洇湿了半卷《关雎》。
魏琰眼尖地瞥见芈姝指尖发颤,忽然轻笑出声:“姐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见了妹妹,连茶盏都拿不稳了?”她伸手替芈姝拂去衣襟上的茶渍,袖口露出的珊瑚手串撞在翡翠摆件上,发出清脆的响。
芈月垂眸盯着满地茶汤,忽然想起前日在御花园听见的私语——魏琰的宫女曾说,这珊瑚手串是楚国进贡的,与当年芈姝陪嫁的那串极像。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裙角,听见芈姝淡淡开口:“妹妹若是喜欢这翡翠,改日让大王也赏你一件?”
“谢姐姐美意,”魏琰收回手,佛珠在掌心转出急促的圈,“不过妹妹更惦记着嬴华的功课,听说大王近日要考校诸位公子骑射,也不知华儿能不能让大王满意。”
芈姝闻言挑眉:“公子们自有太傅教导,妹妹何须忧心?倒是妹妹这佛珠,整日转得这样急,莫不是在替谁祈福?”
殿内气氛骤然冷凝,唯有烛芯爆响的噼啪声。芈月适时起身:“姐姐该喝安胎药了,我去瞧瞧煎好了没。”刚跨出殿门,便听见魏琰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姐姐可知,这后宫的夜,比楚地的秋雨还凉呢。”
“黄歇当年说要背着你走?”秦王放下茶盏,烛火在他眼角皱纹里跳动,像落在深潭里的星火,“后来呢?”
芈月望着案头新换的龙涎香,烟缕袅袅升起,将秦王的轮廓熏得模糊。她指尖摩挲着杯沿:“后来雨太大,他摔了一跤,我们俩都滚进了泥水里。他却笑着说,‘月儿,原来背你比背《诗经》重多了’。”
秦王忽然大笑,震得案上竹简簌簌作响:“好个黄歇,倒是个有趣的书生。”他伸手替芈月添茶,指尖擦过她手背,“那你呢?可曾想过让他一直背下去?”
芈月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却看见自己映在茶水里的倒影——眉梢微微蹙着,像落在水面的蝶。她轻声道:“那时只当是儿戏,谁能想到……”话音未落,秦王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擦过她腕间红痣:“现在你可有想让寡人背的人?”
殿外忽然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芈月感觉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那节奏。她轻轻抽回手,起身替秦王整理衣襟:“大王该歇息了。”
秦王却反手扣住她的腰,将她抵在书案前。竹简翻倒的声音里,芈月嗅到他身上混着墨香的龙涎气息,忽然想起黄歇书房里的沉水香——清冽如松,却远不及眼前这人温热的呼吸烫人。
“月儿,”秦王声音低哑,“寡人初见你时,便觉得你像块未经雕琢的玉,明明生得棱角分明,偏要藏在石头里。”他指尖划过她锁骨,“可寡人偏要做那个开石的人,哪怕崩了牙,也要看看里面藏着怎样的光。”
芈月攥紧他的袖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大王是君,我是臣,君臣之礼……”
“君臣之礼?”秦王忽然轻笑,松开手替她理了理被揉乱的鬓发,“那你为何总在寡人面前提起黄歇?是想让寡人吃醋,还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还是你自己也分不清,对寡人的心意?”
殿内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芈月望着秦王眼底的光,忽然想起那日在悬崖边,黄歇的坟被迁进宫中时,秦王亲自替她捡拾遗落的玉佩。那时他说:“故人遗物,该好好收着。”
“大王可曾有过故人?”她忽然开口,“像黄歇于我这般……让你惦记着,哪怕过了十年,二十年,想起时仍觉得胸口发闷的人?”
秦王一愣,指尖轻轻叩击着书案:“寡人十四岁随先王出征,见过太多生死。后来做了太子,娶了王后,生下长子……”他声音渐低,“可直到遇见你,才知道这世上真有让人胸口发闷的人——想见时见不着,见着了又怕她躲。”
芈月的睫毛剧烈颤动,她看见秦王耳尖泛起薄红,像暮色里的晚霞。这是她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秦王,而是个普通的男子,藏着心事,等着她拆。
“大王……”她轻声开口,却被他用指尖堵住嘴唇。
“别叫我大王,”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叫我驷。”
殿外传来宫女换烛的脚步声,芈月望着秦王眼底的期待,忽然想起黄歇曾说:“月儿,你看这楚国的云,聚了又散,可人心若是聚了,便散不了。”她深吸一口气,听见自己说:“驷。”
秦王忽然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芈月嗅到他发间隐约的药香——是太医院新配的养神汤,她曾偷偷替他改过热敷的方子。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胸口的闷堵散去了些,像初春的冰面裂开细缝,有暖意渗了进来。
“明日陪寡人去马厩看马如何?”秦王轻声说,“孟嬴那丫头总说你懂马,寡人倒要看看,你眼里的千里马是不是和寡人的一样。”
芈月轻笑,指尖勾住他腰间的玉带钩:“大王——不,驷可曾听说过‘千金买骨’的故事?真正的千里马,从来不是靠金银聘来的。”
“哦?”秦王挑眉,“那靠什么?”
“靠真心。”芈月抬头看他,烛火映得她眼底波光粼粼,“就像黄歇背我时从不嫌重,就像……你迁他的坟时,从不问值不值得。”
秦王忽然低头,吻住她的额头。这个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芈月想起楚国的梅雨——看似轻柔,却能湿透整座城池。她闭上眼,听见他在耳边说:“傻月儿,在寡人这里,你做什么都值得。”
“芈八子这步棋走得妙啊。”魏琰斜倚在美人榻上,指尖拨弄着鎏金护甲,“前几日还在为黄歇哭坟,今日就成了大王的枕边人。”
魏长使捏着帕子的手发颤:“可她毕竟是楚国来的,难道大王就不怕她……”
“怕?”魏琰忽然冷笑,护甲划过铜镜,发出刺耳的响,“大王只怕芈姝的肚子,只怕嬴华的剑,何曾怕过一个女人?”她望着镜中自己眼角的细纹,忽然抓起桌上的蜜渍梅子塞进口中,“再说了,芈姝现在恨不能将芈月生吞活剥,咱们只需坐山观虎斗便是。”
魏长使望着她染着丹蔻的指尖,忽然想起那日在椒房殿,芈姝泼翻的茶盏——琥珀色的茶汤里,隐约漂着几片玫瑰花瓣,正是魏琰常赏给下人的那种。她打了个寒颤,低头盯着自己袖口的补丁:“可芈八子如今圣宠正盛,若是她……”
“圣宠?”魏琰将梅子核吐在玉盘里,“当年王后也有圣宠,如今还不是被困在椒房殿,连只鸽子都飞不出去?”她忽然坐直身子,“你且看着,芈月越是得宠,芈姝便越容不下她。这后宫啊,从来不需要第二个王后。”
“你觉得大王如何?”孟嬴握着缰绳,枣红马在她身下打着响鼻。芈月望着远处秦王与庸芮交谈的身影,阳光落在他玄色大氅上,像泼了片墨在雪地里。
“他……”芈月指尖摩挲着马缰,“像座山。”
孟嬴挑眉:“山?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那种,还是能遮风挡雨的那种?”
芈月想起昨夜秦王替她盖被子时,指尖划过她眉梢的温柔,轻声道:“都有。”
孟嬴忽然大笑,策马向前跑了几步,又勒住缰绳回头:“我爹这辈子娶过七个夫人,可唯有我娘能让他下朝后先去她宫里用膳。芈月,你要做就做那座让他离不开的山,别做供他赏玩的花。”
芈月望着她飞扬的发丝,忽然想起楚国的凤凰图腾——孟嬴骑在马上的样子,倒真像只振翅欲飞的凤。她握紧马缰,听见自己说:“我从来就不是花。”
孟嬴赞许地颔首,抬手示意她跟上。马蹄踏过青石板,惊起几只麻雀。前方廊下,嬴夫人正与庸芮对弈,棋盘上黑白子犬牙交错,像极了后宫的局势。
“芈八子来了?”嬴夫人抬眸,目光落在芈月腰间的玉佩上,“这玉佩雕工精细,倒像是楚地的手艺。”
芈月伸手按住玉佩,触到上面“歇”字的刻痕:“是旧人所赠。”
庸芮执棋的手顿了顿:“旧人已去,新人当惜。芈八子如今得大王看重,该往前看。”
芈月望着棋盘上即将被围住的白子,忽然轻笑:“可这世上有些事,越是想往前看,越是要回头望。就像这棋,若不守住根基,如何能攻得出去?”
嬴夫人忽然落下一子,将白子尽数围住:“妙啊,芈八子这话说得妙。守得住本心,方能看得清局势。”她抬头看她,眼角皱纹里藏着赞许,“大王让你陪孟嬴见我们,果然没错。”
孟嬴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递给侍女:“明日随我去狩猎如何?我爹说,你骑术了得。”
芈月望着远处秦王转身时露出的衣角,想起他昨夜说的“千金买骨”,轻声道:“好。只是……”
“只是什么?”孟嬴挑眉。
芈月指尖轻轻抚过马鬃:“只是希望这次狩猎,能猎到真正的千里马。”
廊下宫灯忽然亮起,嬴夫人望着芈月眼底的光,忽然想起自己初嫁时的模样——那时她也像这样,眼里藏着星火,以为能烧尽所有阴霾。她轻笑一声,执起酒盏:“来人,替芈八子备马。明日狩猎,咱们要让大王瞧瞧,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
芈月望着漫天晚霞,想起黄歇曾在信里写:“月儿,楚地的云又聚了,像极了我们小时候追过的那朵。”她摸出袖中秦王新赐的玉珏,珏上刻着“月”字,与腰间的“歇”字玉佩遥遥相对。
“黄歇,”她对着晚风轻声道,“我终于明白,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但你给我的光,我会永远带着。”
远处传来秦王唤她的声音,芈月抬头,看见他站在廊下,手中捧着她常穿的狐裘。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却在她走近时,自然地将她裹进裘中:“起风了,怎么不多穿些?”
芈月望着他眼底的关切,忽然想起楚国的梅雨——原来再冷的雨,也会停;再深的夜,也会亮。她轻轻靠在他肩头,听见自己说:“因为知道你会来。”
秦王一愣,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替她拢紧裘领:“傻月儿,以后你的每一场雨,寡人都会替你挡。”
暮色渐浓,廊下宫灯次第亮起,将两人影子映在地上,像一幅渐渐晕开的水墨画。芈月望着这景致,忽然觉得胸口的闷堵彻底散去了——原来真心换真心,从来不是儿戏,就像眼前这人,用江山为聘,用真心为鞍,只为换她一句“值得”。
“走吧,”秦王揽住她的腰,“寡人让膳房做了楚地的糖蒸酥酪,你尝尝可合口味。”
芈月抬头看他,发现他耳尖又泛起薄红,像初升的朝阳。她轻笑一声,任由他领着往前走去,身后的宫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一起,像一个完整的圆——
是结束,也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