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儿,抓稳本宫的手!”芈月的指甲几乎掐进侍女的腕骨,冷汗浸透的襦裙贴在小腹上,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窗外惊雷炸响,雨帘中闪过永巷的青石板,她忽然想起昨夜艾姑姑煎药时,烛火在药罐上投下的阴影——那阴影像极了楚国巫祝用的蛊虫。
“女医挚!女医挚在哪里?”香儿的喊声撞在永巷的砖墙上,惊起檐下避雨的麻雀。转角处掠过道绯色身影,是魏琰的侍女翡翠,正捧着雕花食盒往椒房殿走。香儿猛地拽住她袖口:“快!良人腹痛如绞,需女医救命!”
翡翠挑眉,食盒里的阿胶糕散着甜腻香气:“永巷是贱役之地,你家良人金枝玉叶,该去请太医院的大人。”她瞥了眼香儿发间歪斜的银簪,忽然轻笑,“何况听说芈姝娘娘宫里的艾姑姑,最擅调理孕妇身子——”
“住口!”芈月扶着墙勉强站直,腹痛突然如潮水般涌来,她看见翡翠耳后跳动的青筋,想起女医挚说过的话:“水蛭磨粉混在补药里,初服只觉乏力,久了便会……”
“哐当”一声,远处传来铜盆落地的声响。女医挚攥着药箱从雨幕中冲出来,发间的白布已被血水浸透:“让开!”她推开翡翠,药箱里的银针在闪电中泛着冷光,“葵姑说你喝了艾姑姑的药?是什么方子?”
芈月想开口,却被剧痛扯碎了话音。她看见女医挚撕开自己衣襟,指尖按在她三阴交穴,力道大得像要把毒血逼出来。永巷的积水漫过脚踝,混着雨水的血珠滴在青砖上,竟凝结成紫黑色。
“是水蛭。”女医挚的声音里带着颤音,“有人在药里加了水蛭粉。葵姑!快取三钱附子、五钱干姜,用童便煎!”
香儿猛地转身,却撞进穆监带着焦味的广袖里。这位常伴秦王左右的大太监此刻脸色惨白,腰间玉佩上的“忠”字沾着泥点:“陛下已从函谷关返宫,还有半个时辰到承明殿!”
芈月的意识正被剧痛一点点吞噬,她听见女医挚在喊“保大还是保小”,听见葵姑哭着说“小姐不能有事”,却在混沌中看见一扇门缓缓打开——是郢都的宫门,黄歇穿着月白长袍站在桃花树下,手里捧着她最爱吃的糖蒸酥酪。
“芈月!”秦王的声音像雷霆劈开雨幕,她被这声喊震得指尖一颤,睁开眼正看见他浑身湿透的身影。他的龙袍下摆滴着水,腰间玉珏上的蟠螭纹沾着泥,却在看见她时,眼底的戾气化作春水:“寡人在,你不会有事。”
“陛下不可!”芈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翟衣被雨水淋得变了色,珍珠步摇上的流苏垂在脸上,“产房血光冲煞,何况太医说……”
“太医说什么?”秦王转身时,腰间佩剑出鞘三寸,寒光映得芈姝后退半步。穆监慌忙跪下,额头触到积水里的血珠:“回陛下,太医说……母子只能保其一。”
殿内突然静得能听见雨丝落地的声音。芈月望着秦王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像极了他们在章台宫看剑舞那晚,他也是这样攥着剑柄,说“寡人要这天下,更要你”。
“保芈月。”秦王的声音像斩铁剑落,“若她有闪失,太医院上下全部殉葬。”
“陛下!”芈姝惊呼,翟衣上的丹凤纹在烛光下扭曲成狰狞的形状,“那可是您的骨血……”
“住口!”秦王猛地转身,袍角扫落案上的安胎药罐,“没有芈月,要这骨血何用?”他忽然伸手按住芈月汗湿的额头,指尖掠过她散乱的发丝,“月儿,你听着,寡人不准你死。你答应过,要陪寡人去看函谷关外的麦浪。”
芈月想笑,却扯动了腹部的剧痛。她看见秦王眼中倒映的自己,面色苍白如纸,却在唇角扬起一抹笑:“陛下可知,臣妾方才梦见……梦见楚国的桃花开了。”
“臣女见过陛下。”女医挚突然跪到秦王面前,银针在她指间闪着冷光,“若要保良人性命,需用‘离魂针’强行续命,但此针过后,良人恐有血崩之险。”
“用。”秦王的声音没有半分迟疑,“无论用什么法子,保住她。”
芈月忽然感觉有冰凉的针尖刺入百会穴,剧痛中却清醒了几分。她听见芈姝在殿外与穆监争执,听见葵姑在耳边念《诗经》,却在秦王握住她手时,感受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每次抚过她后背时,总会轻轻避开她的蝴蝶骨。
“月儿,还记得我们初见吗?”秦王的声音混着雨声,却清晰得像在耳边,“你穿着浅绿襦裙,蹲在章华台的水池边救一只落水的蝴蝶。寡人当时就想,这女子的心,比楚国的玉还软。”
芈月想点头,却疼得浑身发颤。她想起那只蝴蝶,翅膀上有淡淡的金粉,后来死在她掌心,她用楚国的香料葬在桃花树下。秦王知道后,让人在她宫殿前种了整整三十株蝴蝶兰。
“陛下……”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臣妾怕是……”
“不准说!”秦王忽然提高声音,却在看见她睫毛上的泪珠时,放软了语调,“寡人命人从楚国运来的蜜渍金桔,明日就能到。你最爱吃的梅花饼,膳房已经备好了糖霜。还有我们的孩子……”他的喉结滚动,“他该叫稷,社稷的稷。”
芈月的泪水忽然决堤。她想起黄歇临走前塞给她的糖画,想起秦王在她孕吐时亲手熬的酸梅汤,想起小腹里那个曾让她犹豫是否要离开的小生命。此刻胎动如擂鼓,竟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用力!”女医挚的喊声刺破雨幕,“良人,您要像在章华台射箭那样,把力气使出来!”
芈月忽然想起那年在楚国,黄歇教她射箭,她总射偏,气得把弓摔在地上。秦王知道后,亲手为她打了把小弓,刻着“如月之恒”,说“月儿的箭,该射向更远的天地”。
“啊——”她咬住牙关,剧痛如潮水般将她吞没,却在听见婴儿啼哭的瞬间,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殿外的雨停了,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秦王颤抖的手上。
“是皇子!”女医挚的声音带着哽咽,“陛下,母子平安!”
秦王踉跄着跪下,小心翼翼地接过裹在锦被里的婴儿。小家伙皱巴巴的脸上还沾着血迹,却在触到父亲掌心时,忽然张开嘴发出小猫般的哼唧。
“稷儿。”秦王轻声唤道,指尖抚过婴儿紧闭的眼睛,“你母亲为你吃了这么多苦,日后定要好好孝顺她。”
芈月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在永巷时,女医挚说的那句“水蛭虽毒,却毒不过人心”。她转头望向殿角,芈姝正攥着湿透的锦帕,指尖泛白如纸,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的光。
三日后,永巷的刑场上。玳瑁被铁链锁在十字桩上,看见芈姝踉跄着跑来,鬓角的珍珠坠子摇摇欲坠。
“娘娘!”玳瑁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老奴没能护住威后的血脉,没能除掉霸星……”
“住口!”芈姝猛地捂住她的嘴,却在触到她脸上的皱纹时,泪水决堤,“你为何要这么做?若不是你在药里动手脚,月儿何至难产?”
玳瑁忽然笑了,笑声里混着血沫:“娘娘可知,威后临终前抓着老奴的手,说‘姝儿心软,唯有你能护她坐稳后位’。那霸星降世,楚国必亡,秦国必兴……”
“够了!”芈姝后退半步,翟衣上的丹凤纹被阳光照得刺眼,“月儿是我的妹妹,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外甥,你竟想害他们母子?”
“可您忘了吗?”玳瑁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厉,“当年在楚国,若不是芈月抢了黄歇,您何至嫁给秦王?若不是她处处得宠,您何至连个皇子都没有?”
芈姝的指尖猛地蜷起,触到袖中秦王赐的玉扳指。那是她求了三个月,秦王才赏给她的,却在芈月生产次日,秦王让人给芈月送去了楚国的和氏璧。
“原来你从来都不懂。”芈姝的声音忽然平静,“月儿从未抢过我什么,是我自己……”她没说下去,转身时看见远处秦王的车架,金丝楠木上的蟠龙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行刑吧。”她对刽子手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玳瑁的 screams 回荡在永巷,芈姝却已走向椒房殿。路过芈月的宫殿时,她听见里面传来婴儿的笑声,混着秦王的低笑:“稷儿快看,这是你母亲绣的虎头鞋。”
她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小腹,忽然想起昨夜梦见的楚宫。威后坐在凤位上,手里抱着金缕衣,说“姝儿,你才是楚国的希望”。可如今,她的希望碎在永巷的血泊里,像极了当年黄歇摔碎的玉簪。
“娘娘,该用膳了。”侍女捧着阿胶粥进来,碗里浮着几朵晒干的玫瑰。
芈姝摇摇头,望向窗外的梧桐。叶子已经泛黄,再过些日子就要落了。她忽然想起芈月说过的《诗经》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可她的“往矣”,却再也回不去了。
“去把芈月送我的螺子黛拿来。”她忽然开口,“还有那件蜀锦襦裙,寡人要穿给她看。”
侍女愣了愣,忙去取来。芈姝对着铜镜梳妆,螺子黛在眉峰扫出淡淡的远山,襦裙上的并蒂莲开得正好,却掩不住她眼底的青黑。
“娘娘真美。”侍女由衷地说。
芈姝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轻笑。她想起出嫁前,芈月给她簪花,说“姝儿以后会是最幸福的新娘”。可如今,她的幸福像这螺子黛,看着浓艳,却经不住雨水冲刷。
“走吧。”她起身时,襦裙扫过地上的落叶,“去看看月儿和稷儿,顺便……”她顿了顿,“替寡人向他们道贺。”
芈月的宫殿里,秦王正握着稷儿的小手拨弄拨浪鼓。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见芈姝,眼神瞬间冷了几分:“你来做什么?”
“陛下误会了。”芈姝福了福身,目光落在芈月怀里的孩子身上,“寡人只是想来看看月儿和稷儿,并无他意。”
芈月望着她身上的蜀锦襦裙,想起这是她们一起挑的料子,当时芈姝说“等你有了孩子,我就用剩下的料子给小家伙做肚兜”。她忽然开口:“姝儿,过来抱抱稷儿吧。”
秦王想说什么,却在看见芈月的眼神时,抿紧了唇。芈姝犹豫着上前,伸出手又缩回:“寡人怕弄伤他。”
“不会的。”芈月将孩子轻轻放进她怀里,“你看,他在对你笑。”
稷儿果然咧开没牙的嘴,小手抓住芈姝的衣袖。芈姝忽然想起在楚国时,她抱过的那些小王子,却从未有过此刻的柔软。她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颊,听见他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长得像陛下。”芈姝轻声说。
“也像你。”芈月望着她,“眼睛像,鼻子也像。”
秦王的目光柔和下来,他忽然想起芈月说过的话:“姝儿其实最可怜,她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他抬手示意侍女退下,殿内只剩下她们三人。
“寡人那日在永巷,看见翡翠捧着阿胶糕。”芈月忽然开口,“魏琰的人,最近是不是常往你宫里跑?”
芈姝的指尖猛地收紧,稷儿却以为在和他玩,笑得更欢了。她望着孩子明亮的眼睛,忽然想起玳瑁临刑前说的“霸星降世,血流成河”,却在此时觉得,这孩子的笑,比任何预言都重要。
“月儿,”她轻声说,“以后我会常来看稷儿,好不好?”
芈月望着她眼底的恳切,想起她们在楚宫的无数个日夜。那时她们共用一个妆奁,分食一块糕点,连做噩梦都会挤在一张床上。她忽然伸手握住芈姝的手:“好,我们一起看着稷儿长大。”
秦王看着她们交握的手,忽然想起宓妃的典故。传说宓妃与女英情深义重,最终化为湘江双妃。他伸手替她们拢了拢披风:“以后每月十五,让稷儿去椒房殿陪姨母用膳,如何?”
芈姝抬头,看见秦王眼中难得的温和,忽然想起他曾说过“寡人虽有后宫佳丽,却唯有你们二人,让寡人觉得像家人”。她轻轻点头,怀里的稷儿却忽然打了个哈欠,小脑袋歪在她肩上。
“该睡了。”芈月笑着接过孩子,放进摇篮里。金丝楠木的摇篮轻轻晃动,上面刻着秦王命人新雕的“长命百岁”。
芈姝望着摇篮里的孩子,忽然觉得胸口发烫。她想起威后教她的《女戒》,说“后妃当以子嗣为重”,却在此刻明白,有些东西比子嗣更重——比如血脉相连的情分,比如千帆过尽后的懂得。
“月儿,”她轻声说,“谢谢你。”
芈月转头,看见她眼中的泪,忽然想起她们第一次吵架的样子。那时芈姝抢了她的玉簪,她气得三天没理她,最后还是芈姝捧着蜜渍金桔来赔罪。此刻的泪水,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澈。
“傻丫头,谢什么。”芈月伸手替她擦去泪水,“以后我们还要一起看稷儿学走路、学说话,还要给他娶媳妇、抱孙子……”
“好。”芈姝笑了,泪珠却落得更急,“还要带他去楚国,看郢都的城墙,看章华台的桃花。”
秦王望着她们,忽然觉得这咸阳宫的秋光,竟比春日还暖。他想起方才路过御花园,看见那株并蒂莲开了,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原来有些争斗,终究会被时光冲淡,而有些情分,却能在岁月里扎根生长。
殿外,秋风卷起一片梧桐叶,却在即将落地时,被一只小手抓住。稷儿在摇篮里挥舞着拳头,仿佛在抓住这世间的美好。芈月和芈姝相视而笑,秦王则轻轻叹了口气,将她们的手都拢进自己袖中。
有些故事,注定要在血泊中开篇,却终能在温情中续写出圆满。就像这咸阳宫的四季,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总会有花开的那一日。而她们,终将在这宫廷的深渊里,守住彼此心中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