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儿的字越写越有风骨了。”嬴驷望着承明殿案头的竹简,指尖在“法”字上停留,墨香里混着芈月身上的艾草味,“比当年寡人的字强多了——寡人像他这么大时,还在雍城射猎呢。”
芈月替嬴稷整理衣襟,桑木簪子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大王过誉了。稷儿不过是读了些书,比起长公子的骑射功夫,还差得远呢。”
嬴驷忽然放下竹简,青铜镇纸压得案几发出闷响:“骑射再好,若没了脑子,不过是个武夫!前日樗里疾说,荡儿在校场纵马踏坏了民田——他倒好,扔了两锭金子就了事!”
芈稷捏着狼毫的手微微发抖,墨汁滴在“耕战”二字上。芈月轻轻按住儿子的手,对嬴驷道:“长公子年轻气盛,难免行事鲁莽。大王若肯多带他听政,想必……”
“你果然还是向着他。”嬴驷的声音忽然冷下来,“寡人本想立稷儿为储,你却三番五次推辞。是怕树大招风,还是觉得稷儿担不起这担子?”
芈月抬头,撞见嬴驷眼底的锋芒。殿外的风卷着枯叶扑在窗纸上,她想起昨夜嬴稷攥着《商君书》问她:“母亲,为什么父王总盯着我的眼睛看?”
“稷儿性子太软。”芈月伸手替嬴驷拢了拢狐裘,指尖触到他锁骨处的旧疤——那是当年她在燕国替他挡的箭,“前日他见着受伤的蝼蚁,都要捧回宫里养着。这样的心性,如何在这大争之世做君主?”
嬴驷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你以为寡人不知道?甘茂他们在朝堂上鼓吹‘嫡庶有别’,私下却往巴蜀送了十车金器——他们怕稷儿继位,断了他们的财路!”
“大王!”芈月压低声音,瞥了眼正在专注抄书的嬴稷,“稷儿才十二岁,他不该卷入这些……”
“可荡儿已经二十了!”嬴驷的咳嗽声惊飞了檐下的寒鸦,“昨日魏琰那女人竟托人带话给寡人,说‘长公子婚事未定,恐生变数’——她这是在要挟寡人!”
芈月的目光落在嬴驷案头的《魏策》上,书页间夹着魏颐的画像。自上次在披香殿外撞见嬴荡与魏颐私语,这画像便时不时出现在承明殿。
“听说长公子近日常去南市给魏良人买胡饼?”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嬴驷冷笑一声:“何止胡饼?他还让人从义渠运来雪莲花,说是魏良人咳嗽——你说,这像个储君该干的事?”
芈月还未答话,殿外忽然传来穆监的通传声:“王后驾到,说有急事求见大王。”
嬴驷与芈月对视一眼,后者不动声色地将嬴稷护在身后。芈姝穿着绣着丹凤朝阳的翟衣走进来,面上虽施了粉黛,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大王,您可听说了?魏琰那贱人竟让人往魏颐的脂粉里掺了麝香!”
“荒唐!”嬴驷拍案而起,烛台上的牛油灯险些翻倒,“魏琰疯了不成?那是她亲侄女!”
“她不是疯了,是怕!”芈姝的指甲掐进绣帕,“怕魏颐成了长公子的软肋,更怕长公子娶了魏氏女,将来继位后清算她当年勾结魏国的旧账!”
芈月闻言心头一震——当年嬴华被封去横门,正是因为魏琰私通魏国使者。若此事被重提,不仅魏琰难保,连嬴华都要被牵连。
“王后可有证据?”她忍不住开口。
芈姝转头看她,目光像淬了冰:“芈八子这是在质疑本宫?方才太医令亲自来报,说魏良人腕间的脉息弱如游丝——不是麝香是什么?”她忽然跪在嬴驷面前,“大王,求您下旨,让魏颐离宫!长公子被这妖女迷了心窍,再这样下去,迟早要误了大秦的前程!”
嬴驷还未答话,殿外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嬴荡冲进来,腰间的青铜剑穗扫翻了炭盆,火星溅在芈姝的翟衣上:“儿臣见过母后跟父王!”他的目光落在芈姝膝头,“听说母后要赶颐儿出宫?”
“放肆!”芈姝厉声呵斥,“见了本宫还不跪下?”
“儿臣不跪!”嬴荡的声音像撞在青铜钟上,嗡嗡作响,“颐儿体弱,若离了秦宫,必死无疑!父王,求您开恩,让儿臣娶了颐儿!”
嬴驷盯着儿子腰间的玉珏——那是魏琰送的魏氏家传之物,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像颗不安分的心脏。
“长公子可知,”芈月忽然开口,“魏氏女若嫁入秦宫,便是将魏国的势力引入了咸阳?当年惠文后……”
“住口!”嬴荡转头瞪她,眼里燃着怒火,“你分明是怕颐儿当了长媳,碍着你儿子的路!”
芈稷吓得躲到芈月身后,竹简从手中滑落。芈月弯腰捡书,却听见嬴驷重重的咳嗽声——这是他动怒的征兆。
“荡儿,”嬴驷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可知道,魏琰当年如何教唆嬴华私通魏国?你想让你的妻儿,也卷入这样的阴谋里么?”
“儿臣不信!”嬴荡拔出青铜剑,剑锋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颐儿说,她母亲是被魏琰害死的!她若嫁给儿臣,必定与魏国势不两立!”
芈姝踉跄着起身,绣鞋踩在炭盆里:“你疯了!魏氏女的话也能信?她父亲是魏国上卿,兄长握着重兵——你要大秦的储君,娶一个魏国细作?”
“够了!”嬴驷抓起案头的玉镇纸砸向墙壁,“成何体统!都给寡人滚出去——稷儿留下!”
芈月捏了捏嬴稷的手,后者懂事地走到嬴驷身边,替他轻轻捶背。殿外传来芈姝的哭骂声和嬴荡的怒吼,像两把钝刀在割着承明殿的砖墙。
“知道寡人为何留你么?”嬴驷望着嬴稷稚嫩的侧脸,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发带,“因为你不像你兄长,看见美色就忘了家国。”
嬴稷抬头,撞上父亲复杂的目光:“父王,儿臣觉得长兄只是……”
“只是什么?”嬴驷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
“只是和《诗经》里的男子一样,求而不得。”嬴稷从袖中掏出片干枯的桑树叶,“就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儿臣虽不懂男女之情,却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嬴驷一愣,忽然大笑起来,震得梁上的浮尘簌簌落下。芈月望着父子俩相视而笑的模样,忽然想起在燕国时,嬴驷抱着襁褓中的嬴稷说:“这孩子的眼睛像你,藏着星河。”
“稷儿,”嬴驷忽然开口,“明日随寡人去校场看射猎如何?”
“可儿臣还要读《张仪列传》……”
“书要读,弓也要拉。”嬴驷捏了捏他的小脸,“寡人要让你看看,你兄长是如何在百步之外射中靶心的——他虽无谋,却有万夫不当之勇。”
芈月听出了话外之音,指尖轻轻攥紧了袖口的桑木佩。校场射猎,向来是立储的先兆。难道嬴驷终究还是属意嬴荡?
深夜的椒房殿,芈姝对着铜镜卸去珠钗,却不小心扯断了一缕头发。女官捧着药碗进来:“王后,这是太医令新配的宁神汤……”
“滚!”芈姝挥袖打翻药碗,青瓷碎片溅在她脚踝上,“本宫要的是太子之位,不是什么宁神汤!”她望着镜中自己憔悴的脸,忽然抓起魏颐的画像撕成两半,“凭什么芈八子的儿子能得大王偏爱?凭什么魏琰的侄女能勾走荡儿的心?”
“王后息怒。”女官跪下来收拾碎片,“奴婢听说,大王今日带公子稷去了校场……”
“够了!”芈姝抓起妆奁砸向墙壁,珠翠滚落一地,“荡儿是嫡子,是本宫十月怀胎生下的!若连他都当不了太子,本宫这二十年的忍辱负重,又算什么?”
与此同时,披香殿里,魏琰正对着烛火检查魏颐的药碗:“确定没放错分量?”
魏颐躺在床上,面上敷着厚厚的白粉,遮住了原本的气色:“姑母放心,太医署的李公公收了我们三箱金器,必定会按您说的,让我的脉象‘日渐虚弱’。”她忽然咳嗽起来,指尖却在被子里掐着算筹——从今日起,到嬴荡请旨赐婚,还有七日。
“嬴驷那老东西疑心重,”魏琰往炭盆里添了块龙涎香,“当年连嬴华都能狠心送去横门,何况你一个魏氏女?你真有把握让荡儿为你忤逆君父?”
魏颐摸了摸枕下的玉珏,那是嬴荡昨天偷偷塞给她的:“长公子每次看我,眼里都像有火。姑母忘了么?前日他为了给我摘崖上的雪莲花,摔断了马鞍——这样的情种,岂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魏琰盯着她腕间若隐若现的朱砂痣,忽然想起自己初入秦宫时,也是这样的年纪,以为仅凭一副好皮囊就能拴住君王的心。
“记住,”她俯身替魏颐掖好被子,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温情,“若事情败露,立刻吞了这颗药。”她将一粒红色药丸塞进魏颐手里,“它能让你脉象全无,骗得过太医令。”
魏颐望着掌心的药丸,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魏国,姑母也是这样塞给她蜜饯,说:“吃了这个,就不会怕打雷了。”
“姑母放心,”她将药丸藏进衣领,“我这条命本就是您给的。若能换得长公子继位,死也值了。”
五更天,承明殿的烛火依旧亮着。嬴驷捏着樗里疾的密折,上面写着“魏氏女脉息微弱,恐难久居深宫”。他抬头望向殿角的编钟,钟体上的蟠螭纹在火光中扭曲,像极了朝堂上各怀心思的群臣。
“大王可是在为长公子的婚事犯难?”芈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端着一碗川贝雪梨汤,“樗里疾大人说,魏氏女若真有蛊惑人心的本事,留在宫里也是个隐患。”
嬴驷盯着汤碗里浮着的雪梨片,忽然想起芈月初孕时,他亲手为她炖的安胎汤。那时他们都以为,会有很多个这样的晨昏。
“你说,”他忽然开口,“当年商君为何要徙木立信?”
芈月一愣,旋即答道:“因为要让百姓信法,必先让他们信君。”
“是啊,信君。”嬴驷舀了勺汤,却没喝,“若寡人今日为了长公子的私情,破了‘秦不与魏联姻’的祖制,百姓会如何看?列祖列宗会如何看?”
芈月望着他鬓角的白发,忽然明白他为何迟迟不立储——他不是在选儿子,而是在选一个能让天下人信服的君主。
“稷儿昨日说,”她轻声道,“长公子的箭术,像当年的武王。”
嬴驷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武王是秦国历代君主中最善射的,曾一箭射中洛邑的鼎耳。嬴荡的箭术,确实有几分武王遗风。
“明日校场射猎,”嬴驷忽然握住芈月的手,“寡人要你带稷儿去,让他看看,什么叫‘力拔山兮气盖世’。”
芈月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忽然想起在燕国的冰天雪地里,他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说:“等回了咸阳,寡人要让你和稷儿,永远暖融融的。”
校场的风裹挟着黄土,嬴荡的黑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百步外的鹿靶,指尖摩挲着魏颐送的箭囊——上面绣着“必胜”二字,是她连夜赶工绣的。
“长公子,请。”樗里疾抬手示意。
嬴荡深吸一口气,搭箭、拉弓、瞄准。青铜箭镞在阳光下划出冷冽的弧线,却在即将命中靶心时,忽然转向,射中了靶心旁的“礼”字。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嬴驷望着儿子怔愣的脸,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射偏时的窘迫。
“长公子这一箭,”张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射的是‘情’,还是‘理’?”
嬴驷没有答话,他看见嬴荡弯腰捡起那支箭,在箭杆上刻下一个“颐”字。远处的宫墙上,魏颐正躲在女官身后,眼里映着嬴荡的身影。
“传寡人旨意,”嬴驷转身走向章台宫,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长公子箭术精进,赏黄金百镒。至于婚事……”他顿了顿,“待太子加冠礼后,再议。”
芈月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这道旨意,既是奖赏,也是警示。嬴荡的箭虽偏了,却让嬴驷看到了他心中的“情”——而一个能为情所困的人,未必不能成为有情有义的君主。
暮色降临时,芈月在椒房殿外遇见了魏琰。后者的鎏金护甲上沾着草屑,显然刚从披香殿后的小树林回来。
“芈八子果然聪慧,”魏琰冷笑一声,“知道用‘武王遗风’勾起大王的念旧之情——可惜啊,你儿子终究还是输给了我侄儿。”
芈月停下脚步,看着她发间的桑树叶:“魏夫人这是去给魏良人送药了?听说她的病……”
“我的事,不劳芈八子操心。”魏琰甩袖欲走,却被芈月拽住袖口。
“魏夫人可知,”芈月压低声音,“樗里疾的密探今早看见,有个戴着魏氏家纹的人,从太医署后门出来?”
魏琰的瞳孔骤然收缩,护甲在芈月手腕上划出血痕:“你究竟想怎样?”
“不想怎样。”芈月松开手,从袖中取出片桑树皮,“只是想提醒魏夫人,若魏良人的病突然好了,长公子会如何看你?”
魏琰望着她眼底的寒光,忽然想起宫人私下的传言——芈八子看似不争,实则比谁都清楚,在这深宫里,最锋利的刀,往往藏在最温柔的掌心。
“你果然和张仪说的一样,”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释然,“冰雪聪明,却又不肯害人——可你别忘了,这大争之世,不是你不害人,人就不会害你。”
芈月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风吹起她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魏琰的话,像极了嬴驷案头的《商君书》——字里行间都是血与火,却也藏着不得不然的苦衷。
深夜,嬴稷抱着一卷《孙子兵法》来找芈月,却看见母亲正对着月光,将一片桑树叶放进火盆。
“母亲在做什么?”他好奇地问。
“祭天。”芈月望着燃烧的桑叶,火星子飘向夜空,像极了承明殿的烛火,“祈愿长公子的箭,能永远知道该射向何方。”
嬴稷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指着火盆里的灰烬:“母亲,桑叶烧了,就不能养蚕了。”
芈月摸了摸他的头,想起嬴驷曾说过的话:“蚕要经过破茧之痛,才能成蝶。”
“有些东西烧了,才能长出新的来。”她轻声说,“就像这桑树叶,烧了它,是为了让蚕吃到更嫩的新芽。”
嬴稷似有所悟,将《孙子兵法》放在火盆边:“那儿臣以后也要学射箭,像长兄一样——但儿臣会先看好靶子。”
芈月望着儿子认真的小脸,忽然笑了。远处的章台宫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她知道,无论明日的太阳照向谁,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比如她对嬴稷的期许,不是让他成为手握利剑的君主,而是成为能看清剑锋该指向何处的人。
而这,或许才是嬴驷迟迟不立储的真正原因——他要的不是一个完美的继承人,而是一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