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那七位兄长……当真非杀不可吗？”赢稷攥紧了袖口，目光落在殿中青铜鼎里摇曳的烛火上，烛泪顺着鼎身蜿蜒，像极了他此刻堵在喉咙里的话。殿外夜风卷着槐树叶沙沙响，廊下值守的甲士甲叶碰撞声隐约传来，反而让这承明殿里的寂静重若千钧。
芈月正将一卷竹简缓缓展开，案头的漆盘里放着削刀和朱砂，竹简上是樗里子刚送来的处置方案，墨迹还带着湿气。她指尖划过“从轻发落”四个字，忽然抬眼时，眼尾的细纹在烛火下微微颤动：“稷儿可还记得，去年你在章台宫摔了玉璧，内侍说‘王子年幼，不必计较’，你是如何回的？”
赢稷猛地抬头，玄色朝服的宽袖拂过案几，砚台里的墨汁晃出几滴：“孩儿说……‘法若为王子废，便非国法’。”话音落时，他看见母后眼中掠过一丝微光，像冬夜里燧石击出的火星。
“不错。”芈月将竹简推到他面前，竹片边缘的毛刺刮过木案，发出细微的声响，“樗里子说杀了他们，宗室离心，朝堂不稳。可你看这——”她指尖点在竹简末尾，“公子池归顺后，封地百姓仍称他‘小君上’，雍城的老世族至今在暗中给公子华送粮。律法若在王族面前折了腰，那些在前线砍人头换爵位的庶民将士，该如何想？那些被苛政逼得卖儿鬻女的黔首，又该如何想？”
殿外更鼓敲了三更，更夫的梆子声拖着长腔穿过宫墙。赢稷忽然想起上月在函谷关，看见一个断了左臂的士兵捧着木碗讨粥，碗沿豁了口，粥水顺着他残臂的伤疤往下淌。那士兵说自己跟着白起将军打了三场仗，按律该赐田百亩，可至今只拿到半亩薄田，因为负责登记的小吏是某宗室旁支的家臣。
“可他们……毕竟是王族血脉。”赢稷的声音低了下去，殿中熏香的龙脑味太浓，呛得他鼻腔发酸。他想起幼时在燕国当质子，曾在集市上见过被处斩的盗马贼，头颅挂在城门口三天，乌鸦啄食时眼珠掉在青石板上。若那七位兄长也落得那般下场，宗室宴饮时，叔伯们看他的眼神会否像看淬了毒的匕首？
芈月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凉意，像檐角垂落的冰棱：“血脉？惠后当年抱着你兄长赢荡的灵位逼宫时，可曾念过‘血脉’？公子华在庸城竖起‘清君侧’的大旗时，可曾念过‘血脉’？”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夜风卷着槐花香气扑进来，吹得她鬓边的玉簪轻轻晃动，“还记得你义渠王叔吗？他去年为了平巴蜀之乱，中了叛军的毒箭，伤口溃烂时夜夜疼得咬碎牙，也没说过一个‘退’字。他说‘战士的血不能白流，王法的刀也不能空悬’。”
赢稷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玉佩“当啷”撞在案角。他想起义渠王临走前拍着他肩膀说：“小子，哪天你觉得这王位坐得手软了，就去军营里睡三天马厩，闻闻血腥味，就知道啥叫‘王法’了。”如今义渠王还在陇西巡视，若他此刻在，定会拍着剑柄说“该杀”。
“母后，”赢稷忽然跪了下去，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孩儿明白了。只是……能否让他们留个全尸？毕竟……”他没说下去，但知道母后懂。当年惠后将他和母亲送去燕国时，曾让人在他们的行囊里偷偷塞过两匹蜀锦，说是“权当路上换口吃的”。
芈月沉默了许久，久到赢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她弯腰扶起他，指尖的温度有些凉：“可还记得你第一次上朝堂，看见阶下站着的那些老世族？他们袖口的云纹绣了几代人，靴底的泥都带着封地的土腥味。若这次放过了赢华，下次就会有赢绿、赢蓝站出来说‘我也有王族血脉’。”她走到青铜镜前，镜中映出她眼角的细纹和鬓边的几缕白发，“稷儿，做君王不是做老好人。你看这铜镜——”她抬手抚过镜面，“它照见美丑，也照见污垢，可从不会因为谁穿了华服就模糊了影子。”
更鼓敲了四更，东方泛起鱼肚白。赢稷看见母后案头的朱砂笔还没套上笔帽，笔尖的红在晨光里像凝固的血。他忽然想起昨天在书斋里，太傅讲起商君当年变法，太子犯法，商君便劓了太子傅的鼻子。那时他还觉得太过严苛，此刻却忽然懂了——律法这把刀，若连王族的头发丝都削不断，迟早会变成割向自己的钝剑。
“母后，”赢稷的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些，“孩儿这就去拟旨。”他转身走向书案，袍角扫过地上的烛台，烛火晃了晃，照亮了墙角堆放的竹简，那是各地送来的军情奏报，竹简边缘被翻阅得发了毛，上面的“叛”字和“斩”字多得刺眼。
芈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楚国，她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跟着芈戎在章华台放风筝。那时她以为王宫里的争斗不过是后妃们争几匹绸缎，直到后来看见姐姐芈姝将毒酒推到她面前，才明白这深宫里的风，从来都带着刀子。她走到赢稷身边，拿起削刀替他削好竹简，刀刃刮过竹青的声音“沙沙”作响：“稷儿，记住，今日这道旨意，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大秦的律法，能在百年后还立得住。”
窗外的槐树叶被晨露压得低垂，一只麻雀落在窗棂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赢稷握着毛笔，墨汁滴在竹简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他忽然想起义渠王教他射箭时说的话：“拉弓要狠，放箭要准，犹豫的时候，靶子就被风吹跑了。”他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依律处斩”四个字写得异常工整，墨色透过竹片，在背面留下淡淡的痕迹，像一道刻进木头里的疤。
“母后，”赢稷放下笔，看着竹简上的字，“孩儿听说……甘茂跑到魏国后，正在游说魏王联合六国攻秦？”
芈月拿起竹简吹了吹墨迹，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让他去。正好，义渠王在陇西练了半年的骑兵，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她将竹简卷好，用丝带系紧，丝带上的玉扣“叮”地一声撞在案几上，“樗里子不是担心宗室离心吗？等打完这一仗，那些老世族的封地，也该重新丈量丈量了。”
晨光透过窗格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方格状的光影。赢稷忽然觉得殿中的龙脑香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铁锈的气味，像多年前他在函谷关见过的，被血浸透后又晒干的土地味道。他看着母后将圣旨交给内侍，看着那内侍捧着卷轴走出殿门，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渐渐远去，像一滴水滴进了深潭，起初无声，随后涟漪一圈圈荡开，终将波及千里之外的庸城，波及那些此刻还在睡梦中的公子们。
“去偏殿用些点心吧，”芈月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的力道很沉，“一会儿樗里子该来了，他那张嘴，比苏秦的舌头还能绕弯。”她转身走向内殿，玄色长裙拖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将案头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赢稷看见她背影里的疲惫，像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他在燕国的寒夜里取暖，那时她的背还是直的，眼里没有这么多血丝。
殿外传来甲士换岗的声音，新换上来的士兵唱着低沉的军歌，歌词里全是关于斩首和封爵的事。赢稷走到窗边，看见宫墙外的天空已经大亮，几只苍鹰在云层里盘旋，翅膀划过空气时发出锐利的声响。他知道，从这道圣旨送出的那一刻起，大秦的天，才算真正晴了。只是这晴天里，总带着些血的味道，像每年深秋收割后的田野，肥沃，却也带着沉甸甸的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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