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阳将弱水染成黏稠的丹砂，尉迟燔的指尖抠进河岸的青石，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落进水中，瞬间被黑色的漩涡吞噬。五百年了，他每日都重复着这样的徒劳——跪在河畔，以元神为饵，在弱水的万劫漩涡里打捞那缕早已碎成齑粉的魂魄。
“惊澜……”他的喉间滚出破碎的呼唤，声带早已被弱水的毒雾灼烂，每一个字都像含着碎玻璃，“你说过会在奈何桥等我……”话音未落，喉间腥甜翻涌，咳出的血沫溅在胸前的玉佩上，那是叶惊澜出嫁时他亲手系上的，双鱼衔尾的纹样里还凝着她最后一滴泪。
弱水突然翻涌，漆黑的浪尖卷着白骨碎骸扑上河岸。尉迟燔踉跄着后退，腰间的斩魂剑却本能地出鞘三寸——不是妖邪，是熟悉的气息。他瞳孔骤缩，看见浪涛中浮起半片残损的衣袖，月白色的锦缎上绣着早已褪色的并蒂莲，正是她魂飞魄散时穿的那件素裳。
“惊澜！”他扑进水中，全然不顾弱水渗入肌理的剧痛。五百年前，他为救苍生亲手将诛仙剑刺入她心口，看着她的元神如流萤般碎在弱水河上。此刻指尖触到残袖的瞬间，往事如刀割进心脉，他看见她临终时眼底的星光碎成尘埃，听见她气若游丝的笑：“阿燔，原来神爱世人，是要先学会亲手毁掉至爱。”
河水倒灌进肺腑，蚀骨的痛让他眼前发黑，却死死攥住那片碎布。五百年间，他不知多少次误以为寻到了她的痕迹，最后都不过是执念凝成的幻相。但此刻掌心的触感如此真实，甚至能摸到布料上细密的针脚——是她亲手绣的，每一针都穿过他送的蜀锦，带着江南的梅香。
“别再躲了……”他在水中咳出气泡，发丝被弱水浸成霜白，“我带你回家，回青鸾峰，那里的桃花该开了……”话音戛然而止，碎布突然化作齑粉，随波卷入深不可测的漩涡。尉迟燔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捧黑色泥沙，混着他五百年未干的血泪。
岸上的招魂幡突然剧烈晃动，六十四道银铃碎成齑粉。尉迟燔猛然抬头，看见天际乌云翻涌，熟悉的龙吟穿透九霄——是她的本命法宝青鸾剑！剑光如匹练般劈开弱水，却在触及他指尖的瞬间碎成万点流萤，每一点都映出她生前的模样：初遇时在桃树下舞剑的少女，嫁衣如火的新妇，魂飞魄散前含泪的笑靥。
“不——”他的嘶吼震碎了水面的残月，弱水突然沸腾，万千怨魂从河底涌出，每一张脸都幻化成她的模样，却在靠近他的瞬间碎成脓血。尉迟燔疯狂地挥剑，斩向那些虚妄的幻影，剑刃却在触到“她”的刹那寸寸崩裂，如同当年诛仙剑刺穿她心口时，他的心碎成千万片。
“叶惊澜！”他扔开断剑，徒手扒开弱水的浪涛，指甲剥落，掌心露出白骨，“你若恨我，就出来剜了我的心！为何要让我在这无间地狱里……”喉间突然哽住，他看见深水下浮起一枚晶莹的珠子，那是她修炼千年的元丹，此刻却布满裂痕，像她碎在他掌心里的元神。
当指尖触到元丹的瞬间，五百年的记忆如洪水决堤。他看见她在弱水河底日复一日修补元神，用自己的神魂碎片喂养那些吞噬魂魄的怨灵，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看他一眼。而他每日在岸上招魂，却不知她早已化作弱水里的万千怨魂之一，每一滴浪花都是她望穿秋水的眼。
“原来你从未离开……”他将元丹紧紧按在胸口，血泪滴在丹上，绽开血色的曼珠沙华，“是我笨，是我蠢……”弱水突然平息，月光穿透云层，在他掌心聚成她的虚影。她还是那样清瘦，衣袂上沾着弱水的黑泥，却笑得温柔，伸手替他拂去眉间的霜雪。
“阿燔，”她的声音像碎玉，“别再找了，我早就与这弱水融为一体了。”尉迟燔想抓住她的手，却只握住满掌月光，“不，我带你走，就算散尽修为，也要重塑你的元神……”话未说完，元丹突然碎裂，化作万千光点涌入他的经脉。
剧痛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看见自己的掌心透出青色纹路，那是叶惊澜修炼的青木心法。五百年前，她为了替他挡下天劫，将全身修为渡给他，如今这破碎的元丹，竟要将最后的力量都还给他。
“傻瓜，”她的虚影渐渐透明，指尖掠过他的唇，“我用五百年明白了一件事——神爱世人，亦当爱自己。你看，这弱水河的花都开了……”尉迟燔转头望去，只见两岸的黑色泥沙中竟钻出点点绿意，是她最爱的绿萼梅，在血色月光下绽开第一朵花瓣。
当最后一片虚影消散时，尉迟燔终于露出五百年未曾有过的笑。他低头吻了吻掌心的绿芽，将断剑插进河岸，任弱水漫过脚踝。从今以后，他不再是斩妖除魔的上仙，只是弱水河畔一株守着亡魂的梅树，根须缠着她的元神，枝叶向着她消散的方向生长。
血色残阳落下，第一颗星子升上夜空。尉迟燔闭上眼，听见弱水中传来细碎的歌声，是她生前常哼的小调。他知道，在某个深不可测的漩涡里，她的魂灵正在慢慢聚拢，而他的等待，终于不再是虚妄。
“惊澜，”他轻声说，任由弱水没过胸口，“下一个五百年，我会学会在黑暗里种出光来。”话音未落，整个人坠入水中，唯有那枚碎玉般的玉佩浮在水面，双鱼衔尾的纹样里，终于凝住了两颗清亮的水珠，像是迟到五百年的，重逢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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