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亮得刺眼,像悬在头顶的微型太阳。沈墨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发现指甲已经在掌心掐出四个月牙形的血痕。走廊上的电子钟显示03:17,父亲已经被推进去七小时四十三分钟。
"沈医生的家属?"
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手术室特有的金属质感。沈墨抬头时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最先入眼的是一双沾血的手术鞋——蓝绿色的无菌布上溅着暗红斑块,像抽象派的泼墨画。
"我是他儿子。"沈墨站起来,突然被一阵眩晕击中。他踉跄着扶住墙壁,闻到对方身上飘来的血腥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
口罩被摘下的瞬间,沈墨看到一张被汗水浸透的脸。顾沉的眉毛很浓,此刻正紧紧拧在一起,眼下挂着两轮青黑的阴影。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右脸颊有一道被护目镜压出的深红印痕。
"肿瘤位置比预想的危险。"顾沉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钢板,"中途发生脑脊液漏,我们不得不..."
沈墨突然抓住他的手臂:"还活着吗?"指甲陷进对方沾满血污的白大褂里。
顾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细微的表情像刀扎进沈墨胸口,他感到双腿开始溶解。
"暂时稳定了。"顾沉反手扶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灼伤沈墨的皮肤,"但接下来24小时..."
话音未落,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护士推着病床出来,沈墨看到父亲被各种管线缠绕的头颅,苍白如蜡的脸淹没在呼吸面罩的白雾里。一根透明的引流管从颅骨侧方伸出,里面流动着淡红色的液体。
"脑室引流。"顾沉顺着他的视线解释,"压力太高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沈墨注意到那里有一圈肤色较浅的痕迹,像是长期佩戴戒指后留下的。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沈墨看着父亲的心率从110飙升到160,又断崖式跌至40。医护人员瞬间围上去,他被粗暴地推到墙边。
"室颤!准备除颤!"
顾沉的声音像从水下传来。沈墨看着他把电极板按在父亲裸露的胸膛上,那具身体像上岸的鱼一样弹起又落下。有护士在喊药名,有仪器在发出各种频率的蜂鸣,但所有这些声音都被一道刺目的白光吞噬——父亲的眼睛睁开了,正直直望着他。
然后瞳孔开始扩散。
"爸!"沈墨的惨叫被淹没在第二轮除颤的电流声中。
有人从背后钳住他的肩膀,是顾沉。他的白大褂前襟全湿了,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溅到的生理盐水。"去休息室等着。"他命令道,手指深深掐进沈墨的肩胛骨,"现在。"
沈墨摇头,挣开他的手扑向病床。父亲的嘴角正在溢出粉红色泡沫,监护仪上的线条越来越平。他抓住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感受到的温度比想象中要高——这让他荒谬地感到一丝希望。
"让开!"顾沉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扯开。沈墨的后背撞上金属器械车,手术剪和镊子哗啦啦洒了一地。
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看见顾沉跨坐上病床,直接用手开始心脏按压。白大褂下摆随着动作掀起,露出被汗水浸透的深蓝色洗手服。每一次按压都伴随着肋骨断裂的脆响,沈墨数到第十七下时,终于吐在了墙角的不锈钢垃圾桶里。
"窦性心律!"有人欢呼。
沈墨抬头时,顾沉正从病床上下来,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沈墨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令他战栗的东西——不是怜悯,而是某种近乎绝望的共情。
"送去ICU。"顾沉扯下被血染红的手套,"你,"他指着沈墨,"跟我来办公室。"
走廊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沈墨跟在顾沉身后,注意到他的右腿有些跛。白大褂背面有两道对称的褶皱,像是长期被什么器械勒出的痕迹。在拐角处,顾沉突然停下,沈墨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听着。"顾沉转身时,沈墨闻到他呼吸里的咖啡苦味,"接下来72小时随时可能再次出血。"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父亲签过DNR协议。"
"不抢救医嘱?"沈墨的声音劈了叉,"什么时候..."
"上周三。"顾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他让我亲自保管。"
沈墨展开纸张,父亲熟悉的笔迹刺入眼帘:"如发生心脏骤停或呼吸衰竭,不予复苏。"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医院公章和顾沉的签名。
"他早知道手术风险。"顾沉的声音突然放软,"沈教授...你父亲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医者。"
沈墨的眼泪终于砸在纸上,墨迹晕染开来。他抬头时,发现顾沉正用左手无名指摩挲着那圈苍白的戒痕,眼神飘向走廊尽头ICU的方向。
在那一刻,沈墨莫名确信——这个冷峻的医生一定也曾在某张病危通知书上签过字,也曾像他现在这样,站在生死交界处被绝望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