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在六月的烈日里碎成齑粉,橡胶跑道被晒得发软,踩上去像踩进未干的沥青,泛着刺鼻的塑胶味。夏暖盯着前方晃动的白色终点线,马尾辫随着步伐甩出利落的弧度——这是她第十次在体育课自由活动时走向跑道,却是第一次没等顾宇跟上来。
“夏暖!”顾宇的声音混着远处篮球砸地的闷响传来。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运动鞋与跑道摩擦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极了上周他在陶艺店揉陶泥时,指尖碾过粗粝陶土的响动。那时他总说:“小矮子,你的手比我巧,帮我捏个星星吧。”可此刻,还差五米到弯道,她突然发力,小腿肌肉绷紧的瞬间,顾宇的脚步声突然顿住了——像被人掐断的磁带,只剩蝉鸣在耳膜上嗡嗡打转。
胸腔里的心跳撞得肋骨发疼。夏暖盯着弯道内侧的梧桐树影,那些被阳光剪碎的光斑在跑道上流淌,像极了顾宇送她的陶泥摆件上,那些被她偷偷用指甲刻下的歪扭星星。昨天课间,她听见前排女生指着她的书包窃笑:“顾宇天天给她送东西,她还装清高,没看见顾宇最近模拟考排名掉了二十名吗?”钢笔尖在错题本上洇开一团墨渍,她盯着“三角函数”那章被红笔圈住的错题,突然想起顾宇上周替她讲题时,指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
弯道拐过去就是直道,夏暖的呼吸开始发紧。余光里,顾宇的白色校服衫停在第三跑道的起点处,双手插在裤袋里,校服裤腿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脚踝上淡淡的红痕——那是上周替她捡落在操场角落的错题本时,被围栏上的铁锈刮伤的。当时他笑着晃了晃染血的本子:“你这错题本比情书还金贵,掉了可怎么考清华?”现在想来,那句“清华”像根细针扎进心口——她知道自己的目标是北京,而顾宇的志愿表上,还空着第一栏。
“第一圈,4分12秒。”体育委员的哨声刺破空气。夏暖擦了把额角的汗,忽然发现今天的跑道格外空荡。以往这个时候,顾宇总会半开玩笑地跟在她身后,用校服袖子帮她挡着迎面而来的风,偶尔在她脚步虚浮时轻轻拽住她的书包带:“小矮子,跟不上就说嘛,我又不会笑你。”可现在,她的书包带空荡荡地晃荡,蹭过腰间的皮肤,凉得像陶艺店冰柜里的陶泥。
第二圈开始时,蝉鸣突然静了。夏暖盯着地面上自己晃动的影子,突然意识到身后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她不敢回头,只是盯着远处单杠上晾晒的校服,白色布料在风里翻飞,像极了那次在陶艺店,顾宇替她挡住小混混时,被扯得皱巴巴的衣角。那时他把她护在身后,手腕上还沾着未干的陶泥,却用比平时低八度的声音说:“别怕,有我在。”现在,这句“有我在”像被风吹散的陶泥碎屑,消失在跑道蒸腾的热气里。
直道尽头的计时器滴答作响。夏暖在倒数第二圈的起点处顿了顿,喉咙里泛起咸涩。她想起昨天傍晚,顾宇把新做的陶泥书签塞进她课桌时,指尖不小心蹭到她的课本,那枚书签上歪歪扭扭刻着“夏暖”两个字,笔画边缘还留着指甲掐过的痕迹——就像此刻她掐进掌心的力道。当时她嘴硬地说“丑死了”,却在放学后对着书签上深浅不一的刻痕发呆:原来他刻了十七遍,才让“暖”字的最后一捺不那么歪斜。
“最后一圈!”体育委员的哨声尖锐得像根细针。夏暖抬头,看见顾宇正靠在跑道旁的梧桐树上,校服领口解开两颗扣子,脖颈处的汗珠顺着锁骨滑进衣领。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却在她回望时迅速移开,望向远处教学楼顶的倒计时牌:距离高考,还有37天。那个数字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像极了陶艺店老板说的:“陶泥晾在窗台,最多三十七小时就会定型,一旦开裂,就再也补不上了。”
跑道上的影子渐渐拉长。夏暖冲过终点时,膝盖几乎要撞上沙坑边缘的铁架。她弯腰喘气,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却不是记忆中那个会递来矿泉水的频率——是林悦的声音:“顾宇刚才去器材室了,说帮你借跳绳。”矿泉水瓶在书包侧袋里晃荡,是她今早自己灌的,水温早已变得温热,不像顾宇总会记得在操场边的小卖部买冰镇的,拧开瓶盖时还会冒出白气。
风掀起跑道边的杂草。夏暖盯着地上自己孤单的影子,突然发现它比春天时长了许多。远处,顾宇抱着跳绳从器材室出来,白色校服后背洇着汗渍,形成一片不规则的云。他的目光扫过跑道,在看见她的瞬间愣了愣,随即扬起手里的跳绳,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个笑容让她想起上周班会,班主任把顾宇的笔记本摔在讲台上时,他也是这样笑着捡起被撕成两半的本子,而她只能坐在座位上,看着封面上画的小矮子被粉笔灰覆盖。
蝉鸣突然又响起来了。夏暖转身走向操场边缘,书包里的陶泥摆件硌着后背,那是顾宇上周塞给她的,说是“高考护身符”。她摸着书包外侧的口袋,那里还躺着半张被汗水洇湿的纸条,是刚才跑圈时从校服兜里掉出来的——不知何时,顾宇在她的错题本上撕了页纸,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矮子,旁边写着:“你说想去北京看雪,我查过了,清华的操场比咱们的大两倍。”墨迹在汗水中晕开,“清华”两个字糊成一团,像他始终没说出口的“我想和你一起”。
跑道上,体育委员开始收计时器。夏暖看着顾宇蹲下身系鞋带,阳光穿过梧桐叶,在他发梢镀了层金边。她突然想起陶艺店老板说过,陶泥晾干时不能频繁触碰,否则会留下永远抹不掉的指纹。而此刻,她掌心的汗,正一点点渗进书包里那个带着顾宇指纹的摆件,像渗进时光里的,再难擦去的痕迹——就像他每次帮她整理课桌时留下的温度,每次替她赶走小混混时的呼吸声,此刻都成了跑道上,两串逐渐被暮色淹没的脚印,一串长,一串短,终究没能在终点线前重合。
倒数第二圈的风,终究是吹散了跑道上的双影。夏暖不知道,当顾宇蹲在地上系鞋带时,是否也看见她留在跑道上的,比他短了十厘米的脚印,正随着暮色的降临,一点点被夜色淹没。就像他们谁都没说出口的那句话,终究要在高考的倒计时里,变成跑道尽头,那道永远追不上的白色终点线——他知道她的梦想在远方,而他的梦想,从来都只是她身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