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价值定义

单向强化玻璃构成的巨大环形观测台悬于主操作区上方，如同神祇冷漠的眼眸，俯视着下方已然空置、但残留着能量灼痕与生物凝胶碎片的钛合金手术台。

祁平阁的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灰蓝色的眼眸毫无波澜地扫过下方被机械臂高效清理的战场。

路怜逸站在他侧后方几步远的主控台前，白大褂纤尘不染，镜片反射着下方仪器屏幕流淌的幽蓝数据流，他指尖在悬浮的全息键盘上轻点，调出最终的实验报告。

“祁肆眚，Alpha-SS-01，【涅槃计划】最终报告。”路怜逸的声音透过实验室的广播系统传出，平稳清晰，如同宣读一份普通的质检单。“原生能力剥离完成度：99.8%。残留低于检测阈值，符合湮灭标准。神经重构及四阶分化激活成功。”

全息投影在两人面前展开，清晰地列出冰冷的数据：

·A1「量子纠缠」：

空间折叠系数稳定在γ-7级

瞬时位移极限距离：1.5公里（理论值待实战验证）

神经负荷耐受度：高。

·M2「真空衰变」：

湮灭场半径稳定在0.5米（可控），核心湮灭值达到Λ级标准。

组织承受反噬临界点：右臂优先预警。

·A3「玻色囚禁」：

微观力场束缚强度评级：S

有效禁锢范围：以自身为圆心，半径10米球状空间（密度随距离衰减）。

能量消耗：中高。

·S4「弦共振」：

基础弦波解构力激活。

目标物质崩解共振频率捕捉效率：67.3%（实验室理想环境）。

警告：神经溶解风险极高（评级：致命），已植入强制抑制程序，活跃度限制在安全阈值30%以下。

建议：非极端战况禁用。

·情感神经簇剥离：

海马体特定关联区域（关键词：祁屿）

生物电信号活性：归零。

情感波动监测曲线：持续平直。

主观情感反馈测试：无响应。剥离完成度：100%。

祁平阁的目光在那条代表情感剥离完成的“100%”上停留了一瞬，灰蓝色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参数达标。他缓缓转动指间的雪茄，声音低沉：“「弦共振」的限制器，牢靠么？”

“神经抑制锚点直接作用于脑干核心区，与生命体征绑定，强行突破抑制，等同于自杀，”路怜逸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祁平阁，“但风险与收益并存，祁家主，这把‘弦刀’足够锋利，能切开联盟现有科技无法处理的硬骨头，比如【暗影】的‘壁垒’护盾核心，至于使用代价……”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没有温度的弧度，“那是持刀者需要考虑的问题，不是我们。”

祁平阁不置可否，视线移开，落回下方空荡荡的手术台。“废物利用得还算彻底，”他平淡地评价，如同在说一件旧家具翻新成功，“结算按S级资源消耗计，账单发给财务部。”

“自然。”路怜逸关闭全息投影，实验室的光线似乎也随之暗淡了几分，他转过身，正对着祁平阁，白大褂的下摆纹丝不动。

“接下来，是盛槐序的四阶分化引导。L-204下周的时间已经预留好，他的【海市蜃楼】和【双生虚影】是制造极限压力、催化【荆棘王座】成型的最佳催化剂。”

祁平阁灰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路怜逸那张在冷光下过分白皙、永远带着一种置身事外般倦怠感的脸，“你倒是安排得紧锣密鼓，盛槐序，时砚修……等他们都到了四阶，前线那个绞肉机，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了？”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路怜逸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镜片划过一道冷光。“当然，四阶Alpha，尤其像他们这样实战能力顶级的个体，是联盟最稀缺的战略资源，战场是体现其终极价值的唯一舞台，也是资源高效配置的必然选择。”

他的回答理所当然，没有一丝迟疑或波澜，仿佛在阐述一个宇宙公理。“【壁垒计划】启动在即，【暗影】的阴影已经笼罩过来，联盟需要每一把锋利的刀。”

“包括把他们送进去，然后等他们死后，像档案馆里那些名字一样，归档？”祁平阁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话语本身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试图剖开路怜逸那层完美无缺的理性外壳。

路怜逸闻言，非但没有愠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观测台里显得有些突兀，也格外冰冷。“归档？很精准的描述，祁家主。”他灰眸直视祁平阁，带着一丝奇异的探究，“不过，您用这样的词来质问我，不觉得……很有趣吗？”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祁平阁更近了些，实验室的冷光将他镜片后的眼神映得深不见底。“您亲手将祁肆眚送进【涅槃】，剥离他作为人的情感，将他锻造成一件纯粹服从、只为祁家和联盟利益服务的‘兵器’，您看着他在手术台上承受神经湮灭的痛苦，看着他旧有的存在被彻底抹除，看着他变成一个高效、强大、且绝对可控的新物种。

祁屿，您的另一个儿子，L-204，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祁家废物利用和资源高效配置哲学的极致体现——一个本应被处理的omega，被改造成武器，如今又要被送上最危险的前线。”

路怜逸的语气没有丝毫指责，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陈述，像在分析两组实验数据的相关性。“您对他们，难道不也是一种归档？将他们归档到【继承人】、【武器】、【战略资源】这些冰冷的分类标签下，剥离掉那些无用的个人情感和牵绊。我们本质上，在做着同样的事情，祁平阁先生。”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祁平阁眼底那片被DE-5冻结的深潭。“您又为什么，能对祁肆眚和祁屿，如此无情？”

观测台陷入一片沉寂。恒温系统的嗡鸣声被无形地放大。祁平阁指间的雪茄停止了转动，灰蓝色的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倒映着路怜逸平静到近乎诡异的脸庞。

DE-5的药效完美地压制着所有可能翻涌的情绪，让这个问题像投入深井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他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路怜逸也并未期待他的答案。

短暂的沉默后，路怜逸脸上的那丝探究消失了，重新恢复成一贯的、带着倦怠感的平静。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无关紧要的观察记录，话题突兀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带着一种奇异的、自剖般的冷漠。

“我出生在第七星域边缘，一个编号C-739的资源枯竭型行星，”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档案，“那里没有四季，只有永恒的风沙和辐射尘，我的父母，如果还能称之为父母的话，是两颗被生活磨光了最后一点人性、只剩下生存本能的‘矿石’。”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极其自然地解开了白大褂最上方两颗纽扣，动作流畅得像在进行一项日常操作。

领口被稍稍拉开，露出了线条优美的颈脖，以及——颈侧一道极其狰狞的旧疤。

那道疤痕已经年深日久，颜色暗沉发白，像一条僵死的蜈蚣，从锁骨上方一直蜿蜒到接近耳根的位置，疤痕的边缘极不规则，呈现出撕裂和灼烧混合的痕迹，显然是某种极粗糙、极暴力的手段造成的致命伤。

“看，”路怜逸的指尖轻轻点在那道疤痕上，动作如同在展示一个教学标本，眼神里没有痛苦，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观察。“这就是我十二岁生日的礼物。我那亲爱的父亲，为了半块能换取一天口粮的合成营养膏，用矿洞里捡来的、边缘卷刃的废弃合金片，试图割开我的喉咙，把我这个‘只会消耗粮食的废物’处理掉。”

他的语气平淡得令人心悸。“可惜，他手艺太差，或者是我命不该绝，割偏了，只切开了气管和一部分颈动脉，血喷出来，很热，他大概以为我死定了，抢了营养膏就跑了，我在垃圾堆里躺了两天，靠着舔渗进沙土里的血和一点脏水，等到了路过的祁家勘探队，他们需要一个‘脑子还算灵光、对本地辐射变异有点了解’的活体样本向导，我的价值，在那一刻，被重新定义了。”

路怜逸重新系好白大褂的纽扣，动作一丝不苟，遮住了那道象征着他过往被彻底“归档”的伤痕。“祁家救了我？不，他们只是回收了一件尚有利用价值的‘废弃资源’，他们给了我‘路怜逸’这个名字，给了我受教育的机会，给了我发挥价值的实验室，作为回报，我的一切都属于祁家。我的大脑，我的研究成果，我的……”他顿了顿，灰眸扫过祁平阁，意义不明，“包括我孕育后代的能力，都是可被评估、可被利用的资源。”

“所以，您问我为什么能对盛槐序、时砚修，或者任何人无情？”路怜逸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那笑意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因为‘情’这种东西，在我被那道疤归档的那一刻起，就和C-739行星上的垃圾一起，被彻底处理掉了，它无法被量化，无法被控制，无法带来确定的收益，只会干扰资源的精准配置和高效利用。”

他微微颔首，姿态带着一种刻板的、属于研究员的礼节。“我的存在逻辑，祁家主，和您抽屉第三格里那份关于祁屿的S级前线调令，以及您脚下这台刚刚完成了对祁肆眚涅槃的手术台，本质上并无不同，我们都在进行着资源的优化与再分配，只不过我的领域在实验室和战场人员调度，而您的，在整个祁家，乃至联盟的战略棋盘。”

路怜逸说完，不再看祁平阁的反应——或者说，他早已预知了对方那被DE-5冻结、不会有任何波澜的反应。他转身，白大褂的下摆在冷光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走向观测台的出口。

“盛槐序的分化引导日程我会准时推进。至于他们最终的去向……”他的声音随着身影没入通道的阴影而飘来，带着最后一缕冰冷的余音，“归档在哪个战场，是您的权限，也是他们的价值兑现之地，告辞了，祁家主。”

观测台上，只剩下祁平阁一人。指间那支未点燃的雪茄被无意识地捏紧，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下方，手术台已被清理得光洁如新，仿佛那惨烈的人体改造从未发生。

空气中，路怜逸留下的、关于“无情”的冰冷剖析，和他自身那道狰狞疤痕的影像，却如同幽灵般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