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替我还他

第七研究所的深层区域，连空气都沉淀着金属与低温的寒意，通道壁的吸光合金吞噬着顶灯投下的幽蓝冷光，将一切轮廓都模糊在沉滞的阴影里。

路怜逸的白大褂在这样死寂的通道中移动，如同一片飘零的雪，却失去了往日的绝对洁净与冰冷距离感。步伐依旧精准，每一步的间距如同用尺子量过，但细微的凝滞感却从足跟蔓延至挺直的背脊。

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疲惫”的东西，沉重地压在他每一根神经纤维上。

盛槐序灰褐色瞳孔里混乱的废墟，时砚修鎏金色竖瞳中决绝的暴怒与失望，还有维生舱里祁屿惨白如纸的脸和傅可卿手腕上暗红色的血痂……这些碎片在他精密运转的逻辑核心外围盘旋，如同无法清除的冗余代码，发出持续不断的噪音。

他停在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哑光黑合金门前。这是祁平阁的私人领域，一个比【绝对零度】测试场更深邃、更隔绝的冰窟。

权限验证光束无声扫过他的虹膜和指尖生物密钥，门如同融化的影子般向两侧滑开。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冰冷实验室，空间不大，光线被刻意调暗，仅靠角落一座嵌入墙壁的恒温酒柜散发出柔和的金色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未点燃的雪茄的醇厚烟草味，顶级白兰地橡木桶陈酿的微醺果香与辛辣，以及研究所特有的、冰冷锐利的消毒水底调，几种气味缠绕，形成一种沉郁而压迫的氛围。

而屋内，祁平阁背对着门，站在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光幕前，光幕并非流淌着研究所常见的幽蓝数据洪流，而是一片深邃、浩瀚、冰冷死寂的星图。

星辰如同凝固的尘埃，点缀在无垠的黑暗幕布上，唯一的动态是边缘一个微小的、不断跳动的猩红倒计时：

【〈壁垒〉护盾全面激活倒计时：70天 13小时 48分 19秒】

高大的身影几乎与那片深邃的黑暗融为一体，他黑色大衣的硬朗线条勾勒出宽阔平直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纹丝不动，如同星图前一座亘古矗立的黑色玄武岩碑。

灰蓝色的瞳孔倒映着那片死寂的星辰和猩红的数字，里面高速运转的逻辑链条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冰冷恒定，分析着星渊前线每一丝能量的涟漪，评估着联盟溃兵涌入【方舟】医疗站（XC-77）带来的变量，计算着暗影〈蚀骨者〉集群在星云暗礁区蛰伏的威胁权重。

白兰地顶级Alpha的信息素，不再是之前面对傅可卿时那种失控火山般的恐怖威压，而是被压缩到了极致，如同冰封万年的酒心，内敛、沉郁、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绝对掌控意志，无声地弥漫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将空气都凝滞成沉重的实体。

路怜逸的进入没有引起丝毫波澜，祁平阁甚至没有回头，仿佛他本身就是这片空间预设的一部分。

“傅可卿的情况。”祁平阁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如同在读取一份阵亡通知书的附录，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层摩擦的质感。

他依旧凝视着那片星渊死域，而路怜逸停在房间中央，距离祁平阁的背影约五步，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种沉重的疲惫感压下去。

甜巧克力的信息素本能地收敛，却依旧有一丝带着苦涩回甘的余韵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与室内沉郁的白兰地气息碰撞、交融，形成一种奇异的张力。

“生命体征暂时稳定在临界阈值之上。”路怜逸开口，嘶哑平稳的声线是他一贯的铠甲，但仔细听，能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凝滞，如同精密的齿轮运转中混入了一粒微尘。

“深度昏迷，无自主意识活动，脑电波监测显示深度Delta波主导，神经活动微弱，恢复速率低于预期基准线23.7%。”他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侧微动，仿佛在虚空中调取着数据面板。

“左侧桡动脉伤口已由第三批‘钥匙’序列中的B级‘组织再生’能力者协同完成表层粘合，失血风险暂时可控。”

“但【治愈缪斯】本源透支严重，腺体活性衰竭，自体修复能力趋近于零。外部能量输入依赖度：98.3%。”他顿了顿，镜片后的深灰色眼眸扫过祁平阁如山岳般沉静的背影，“预期苏醒时间：无法估算。持续昏迷状态下的神经退行性病变风险，每小时递增0.5%。”

公式化的汇报，冰冷的数据，这是他们之间最熟悉的语言。路怜逸的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傅可卿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裂口和枯败薰衣草最后的气息，顽固地穿透了数据屏障，带来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光幕上，代表【方舟】医疗站的坐标XC-77微微闪烁了一下，旁边标注着“高危区域”的猩红标识。

此刻祁平阁沉默着，他灰蓝色的瞳孔深处，那片冻结的冰原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只有代表傅可卿生命基线的那条微弱曲线被纳入庞大的评估模型，如同星图上又一个需要被计算、被权衡的冰冷坐标点。

“维持现有维生方案，”祁平阁的声音毫无波澜，“榨取DE残留信息的优先级不变。‘钥匙’序列损耗，在可接受范围。”他将傅可卿的生存，再次锚定在最后的价值挖掘上。

“是。”路怜逸应道。短暂的公式化交流后，房间内只剩下星图背景辐射般的低沉嗡鸣和两种顶级信息素无声的角力。

那份沉重的疲惫感，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再次漫上路怜逸的心头，冲刷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堤坝。

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可以短暂卸下重负的支点，而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人。

路怜逸的目光扫过角落酒柜旁两张线条冷硬、符合人体工学的金属座椅，他迈步走了过去，步伐失去了些许往日的绝对精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他没有征询，径直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

坚硬的金属靠背传来冰冷的触感，反而让他紧绷的脊背肌肉有了一瞬放松的错觉。他微微向后靠去，这个动作本身，在这个空间里，在祁平阁面前，就近乎一种无声的宣告——公式化的汇报结束了。

轻微的动静让祁平阁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可测的冰井，精准地落在那张略显疲惫、靠在椅背上的身影。

路怜逸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的银灰色长发，此刻有几缕细碎的发丝挣脱了束缚，散落在苍白的额角和线条冷硬的颊边。镜片后的深灰色瞳孔里，高速运转的理性光芒下，清晰地透出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倦怠，甚至是一丝……空茫。

甜巧克力的信息素不再刻意收敛，那苦涩的底韵变得清晰，如同熬煮过头的可可，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

“……”祁平阁没有言语，只是迈开步伐，黑色大衣的下摆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划出冷硬的弧度，他走到恒温酒柜前，无声地开启。柔和的金光映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骨节分明、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

随后他取出两支厚重的水晶方杯，没有选择旁边昂贵的雪茄，而是拿起一瓶深琥珀色的顶级陈年白兰地，瓶塞被无声拔出，清冽醇厚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悦耳的轻响。

浓烈而复杂的酒香瞬间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与白兰地信息素的本源遥相呼应。

他端着两杯酒，走到路怜逸旁边的座位，同样坐了下来，高大的身躯陷入冷硬的座椅，却依旧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将其中一杯酒推至路怜逸面前。晶莹剔透的方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深邃的光泽。

路怜逸的目光落在酒杯上，手没有立刻去碰，他靠在椅背上，头微微后仰，露出线条脆弱的脖颈和那被研究所高领制服严密遮掩的喉结，甜巧克力的气息随着他略显深沉的呼吸起伏不定。

“盛槐序，”路怜逸开口，声音不再是公式化的平板，带上了一丝难以形容的砂砾感，仿佛疲惫磨损了他的声带，“失控了。”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近乎自我否定的沉重。

“【荆棘回廊】训练报告，0.3秒非指令性停滞。神经递质（多巴胺、血清素）异常分泌，波动峰值超出‘兵器’模型阈值1.8%。精神场核心（荆棘王座）出现短暂涟漪状逸散，逸散率0.03%。”他复述着数据，每一个数字都像在鞭笞他自己的造物。“深度核查确认，核心逻辑稳定性出现根源性偏移。威胁等级，B级，潜在上升趋势。”

他顿了顿，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虚空，仿佛又看到了训练场血腥屠戮中心，那个抱着头痛苦低吼、眼底充满混乱废墟的身影。

“他看见了残骸，那个被【相位折叠】洞穿的窟窿。他试图用‘战场扫描’、‘风险评估’来构建逻辑闭环，但他的反应……迟滞，挣扎，痛苦。完美的闭环崩塌了。” 路怜逸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金属扶手，“他承认了。是时砚修。”

祁平阁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靠近唇边，灰蓝色的瞳孔在杯沿上方，静静地注视着路怜逸。白兰地的辛辣醇香萦绕在鼻端，却无法掩盖对方话语中传递出的那份失控的寒意。

“在休息室外的通道，”路怜逸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波动，“时砚修强制禁锢了他。用一支注射枪，目标位置，颈动脉侧面。”他下意识地，也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高领制服下同样的位置，仿佛能感受到那并不存在的针尖寒意。

“注射物，莹蓝色液态物质，性质不明。时砚修的原话是……” 路怜逸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这是老子替他还你的！’”

当复述这句话时，路怜逸颈侧那道被高领严密遮掩的旧疤，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灼痛，这痛楚如此清晰，瞬间击穿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甜巧克力的信息素瞬间失控地翻涌起来，苦涩与一丝近乎焦糊的味道猛地扩散开，与祁平阁沉郁的白兰地气息激烈碰撞。

“替我还他……” 路怜逸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嘶哑中带着一丝尖锐的、被刺痛的回响。镜片后的深灰色瞳孔骤然收缩，高速运转的逻辑链条仿佛被投入了强干扰，数据流一片混乱的雪花噪点。

那些被他用无数公式和数据冰封的画面、声音、感觉——C-739垃圾堆腐臭窒息的空气，冰冷金属摩擦皮肉的剧痛，舔舐着混合着铁锈味的血沫求生的绝望，还有时砚修那个落在旧疤上、带着无限疼惜与笨拙珍重的温热触碰等等，如同挣脱了锁链的凶兽，疯狂地撕咬着他精密构筑的思维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