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总部,最高权限楼层。
这里的寂静与第七研究所的冰冷不同,更显厚重、沉滞,如同千年古墓的核心。
空气循环系统送出的风带着恒定的低温,以及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昂贵木材的淡雅、古老纸张的微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已沁入墙壁与地毯深处的顶级白兰地余韵。
光线被精确调控,既不刺眼也不昏暗,足够照亮每一处精心设计的细节,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巨大的落地观景窗外,是扭曲变幻的空间跳跃窗景,浩瀚星海无声流淌,如同镶嵌在墙壁上的、不断变化的冰冷壁画。
祁平阁站在一幅巨大的星图前,星图并非光屏投影,而是由某种特殊的发光矿物微粒悬浮构成,细致入微地勾勒出已知星域的每一个坐标,包括那片正在被战火撕裂的星渊前线。
他背对着门口,黑色大衣的硬朗线条如同雕塑,纹丝不动。灰蓝色的瞳孔倒映着星图上闪烁的微光,里面是永恒不变的、高速运转的冰冷理性,分析着前线传回的每一份战报,评估着未知第三方势力的威胁权重,计算着归档计划下一步的推进节点。
傅可卿已被送入“长眠”档案库,那个名字连同其代表的“无效变量”刚刚从他的战略评估模型中滑过,未激起半分涟漪。
一个耗尽的、失去价值的单位,其最终归宿本就该是安静的归档,而非浪费额外的运算资源。
处理结果符合最优解。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注意力完全投向星渊那不断变化的战局时,内核深处那绝对理性的逻辑流中,一个极其微弱的、早已被标记为“已处理”的冗余数据包,毫无预兆地颤动了一下。
并非傅可卿此刻苍白昏迷的脸。
而是更久远的……一幅画面。
【记忆碎片加载中……年代标识:约十五年前】
地点并非总部这冰冷的殿堂,而是祁家另一处更为隐秘、防卫等级甚至高于总部的私人属地——【静滞庭院】,那里是祁家核心成员进行高风险进化突破的传统场所。
画面中的祁平阁,远比现在年轻,面容线条依旧冷硬,但眉宇间尚未沉淀下如今日般深不见底的、掌控一切的冰封威严。
那时的他处于一个极其关键且危险的时期——三级分化的最后冲击阶段。
顶级Alpha的每一次分化都是一次生死考验,等级越高,风险呈指数级增长。
三级分化,更是如同跨越天堑,失败意味着精神核心崩毁或永久性衰退,甚至直接脑死亡。
他躺在【静滞庭院】核心医疗室的强化维生舱内,周身连接着无数精密管线,透明的舱盖内弥漫着高浓度稳定液和高效营养剂的淡蓝色雾气。
年轻而极具力量感的身体因分化带来的巨大痛苦而微微痉挛,苍白的皮肤下血管凸显,如同扭曲的青黑色藤蔓,额角鬓发被冷汗彻底浸湿。
他牙关紧咬,下颌线绷紧如铁,喉咙深处压抑着濒临失控的低吼。
灰蓝色的瞳孔时而涣散,倒映着医疗舱内部复杂的灯光;时而紧缩,爆发出骇人的、几乎要撕裂一切的锐利光芒,属于顶级Alpha的恐怖信息素——那时尚未如现在般醇厚凛冽、收放自如,而是如同失控的火山,狂暴地冲击着维生舱的内壁,引得舱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他的父亲,上一代祁家的掌控者,一个面容与祁平阁有五六分相似、但眼神更为阴鸷冰冷、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者沉淀下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气息的男人,正站在主控台前。
他穿着深色的家族制服,肩章上的徽记比祁平阁如今的更为繁复古老。
老祁家主看着维生舱中痛苦挣扎的儿子,灰蓝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担忧或怜悯,只有绝对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苛刻审视。
他在评估,评估这件最完美的“作品”能否成功完成这次至关重要的升级。
“信息素波动峰值超过安全阈值187%,神经负荷持续攀升,已逼近临界点。常规稳定剂效果微弱。”旁边的首席医疗官,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汇报,汗珠从额角滑落。
老祁家主目光未动,声音低沉而冷硬,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启动‘锚点’方案。”
“家主,‘锚点’方案尚在理论阶段,未经充分验证,且对‘锚点’本身具有不可逆的……”医疗官路怜逸试图提醒风险。
“执行。”老祁家主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目光甚至没有从儿子身上移开一分,在他眼中,过程与代价皆可量化,唯有结果值得关注。
命令下达。
医疗室侧门滑开,两个身着白色研究员制服、面无表情的人员,几乎是半押送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那便是少年时期的傅可卿。
他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身形单薄纤细,还未完全长开,穿着过于宽大的、同样材质的白色医疗服,更显得脆弱不堪。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肤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脸很小,五官精致得如同人偶,却缺乏生气。
浅褐色的头发柔软地贴服着,同样颜色的眼眸睁得很大,里面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茫然,还有一丝被精心教导出的、试图迎合的温顺,但这温顺在极致的恐惧下显得摇摇欲碎,像一层随时会破裂的薄冰。
他被带到了祁平阁的维生舱旁,近距离地感受着那几乎要实质化的、狂暴痛苦的白兰地信息素的冲击。
少年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浅褐色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
他被固定在一旁的辅助椅上,冰冷的拘束带锁住纤细的手腕脚踝。接着,一支特制的、闪烁着莹绿色不祥光芒的注射器被递了过来,针头粗长,里面的药剂粘稠得如同活物。
“不……不要……”少年傅可卿发出了微弱的、气音般的哀求,眼泪无声地从那双大大的浅褐色眼眸中滚落,划过苍白的脸颊。
无人回应他的哀求。老祁家主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一秒,只关注着维生舱中的数据变化。
冰冷的针头刺入他颈侧脆弱的腺体附近。
“呃啊——!”少年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凄厉的痛呼,身体猛地反弓,随即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软倒下去,被拘束带吊着。
莹绿色的药剂被迅速推入,那并非致命的毒药,而是某种极其特殊的、以透支生命潜力和固化精神导向为代价的基因诱导剂和强效链接媒介。
它的作用,并非治愈祁平阁,而是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在傅可卿尚未完全定型的精神核心和腺体上,强行打上一个指向性的、服务性的烙印,并将他的Alpha信息素——那时还是清新柔和的、带着露水气息的薰衣草芬芳——改造成一种特殊的、极度迎合祁平阁白兰地信息素的“安抚性”载体,同时极大地强化其治愈向的潜能。
这个过程本身,就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不可逆的损伤 ,少年在椅子上无声地抽搐,眼泪流淌不止,浅褐色的眼眸逐渐失去焦距,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被彻底摧垮后的空洞。
而维生舱内,奇迹般地,祁平阁狂暴的信息素竟真的开始出现一丝微弱的、被牵引的迹象。
那毁灭性的波动,仿佛暴风雪中迷途的旅人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指引方向的特定花香,虽然依旧狂暴,却有了一个隐约的、可以依附的“点”。
“锚点效应产生,目标信息素紊乱度下降3个百分点……5个百分点……”医疗官路怜逸难以置信地汇报着,声音依旧紧张。
老祁家主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仿佛实验数据得到了验证。
接下来的三天,是祁平阁与分化痛苦搏斗的三天,也是傅可卿被持续榨取、作为“人形镇定剂”和“精神缓冲垫”的三天。
他被固定在那个位置,持续接受着微量的药物注入,被迫不间断地释放着被改造后的、带着强效安抚意味的薰衣草信息素,并被动承受着祁平阁无意识逸散出的、依旧恐怖的精神力冲击。
他的意识在痛苦和麻木间反复摇摆,时而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分折磨,时而被药物拖入深沉的黑暗。
唯一清晰感知的,是维生舱里那个如同受伤凶兽般挣扎的、强大的年轻Alpha的存在,那种强大、痛苦、以及无意识散发出的、令人想要臣服又恐惧的压迫感,如同烙铁般深深烫入他脆弱的精神深处。
当祁平阁终于冲破关卡,完成三级分化,周身狂暴的气息逐渐收敛、沉淀,转化为更深不可测的恐怖威压,缓缓睁开那双彻底蜕变的、冰冷如同宇宙深寒的灰蓝色瞳孔时……
旁边的傅可卿,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他像一朵被彻底榨干了所有水分和颜色的枯萎花朵,瘫在辅助椅上,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探测,浅褐色的眼眸完全失去了光彩,一片死寂的灰败。
新生的、极其微弱的【治愈缪斯】能力本源在他体内流转,却更像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
老祁家主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对医疗官吩咐:“救活他,以后,他就是平阁的‘东西’了,他的能力和存在,唯一的意义就是服务于平阁的稳定,明白吗?”
“是,家主。”
——
星图前的祁平阁,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那短暂的、早已被归档封存的记忆碎片,如同水底的淤泥被无意搅动,泛起又迅速沉淀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拂过自己大衣坚硬挺括的领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极其遥远、早已被他的信息素彻底覆盖掉的、脆弱而虚伪的薰衣草芬芳。
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个?
是因为傅可卿刚刚被送入“长眠”?还是因为路怜逸内核那0.001%的异常波动,间接影响到了他?抑或是,那未知的第三方势力带来的变数,让绝对稳固的系统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缝隙,使得这些早已被判定为“无用数据”的碎片得以短暂浮现?
他的逻辑核心冰冷地运转着,瞬间将这次微小的“数据回溯”定性为系统运行中不可避免的、无意义的冗余读取错误。
“锚点”方案成功了,他完成了三级分化,成为了更强的存在,傅可卿发挥了他被赋予的作用,如今作用耗尽,归档处理。
整个过程符合资源最优配置原则。其中个体的痛苦与损耗,不在计算范畴之内。
那十五年的陪伴与欺骗,那精心伪装的温顺与爱慕,那濒死决绝的一刀……都只是这个“物品”在使用过程中产生的、无足轻重的附属现象和最后的故障表现。
仅此而已。
祁平阁的指尖离开领口,重新稳稳地落在身侧,灰蓝色的瞳孔中的一丝极其细微的、可能存在的波动瞬间消失,再次冻结成万年不化的坚冰,倒映着前方浩瀚而残酷的星图。
他的目光掠过代表【方舟】医疗站XC-77的坐标,那里曾经有一个微弱的光点刚刚消失,也掠过代表“长眠”档案库的深层区域标识。
然后,他的视线重新聚焦于星渊前线那更加紧迫的、不断变化的战局,以及那个如同幽灵般徘徊的未知第三方信号。
所有的感性的、回顾性的杂念被彻底清除。
他是祁平阁,祁家的掌控者,归档计划的最高决策人。
他的世界只需要向前看,只需要计算胜率,只需要掌控全局。
过去,已被归档。
现在,唯有战争与生存。
他按下通讯键,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一丝一毫的个人情绪发送指令:
“接通前线指挥部,我要最新一期‘冥嚎’武器能量波动分析报告,另外,通知路怜逸,关于未知舰艇的行为模型推算,我需要他在一小时内给出初步结论。”
“是,家主。”
通讯切断。
最高权限楼层再次陷入一片符合绝对理性的、冰冷的寂静之中,唯有观景窗外,星辰依旧冰冷地闪烁,如同无数双漠然注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