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测枢纽的警报声虽已降调,但那尖锐的嗡鸣仿佛仍残留在耳膜深处,与数据井中缓慢修复的护盾光幕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
危机暂缓,却无人感到松懈,反而是一种更沉重的、被未知凝视的压抑感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路怜逸站在主控台前,指尖快速划过无数悬浮的光屏,关于那艘未知舰船及其攻击的所有数据被反复解析、放大、比对。
深灰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传感器,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异常参数。
“能量签名二次分析结果:依旧无匹配项,其能量释放呈现非连续性峰值,间隔无规律,但每次峰值后均伴随短距离、无逻辑的空间跳跃痕迹,跳跃坐标随机,无法预测下一次出现点位。”
他的声音嘶哑平稳,向身后如同黑色玄武岩碑般矗立的祁平阁汇报,白大褂在幽蓝数据流的映照下,冷硬得不近人情。
“对方自首次接触后,未再对〈壁垒〉护盾或其他联盟单位发动任何形式的攻击行为,其舰艇活动轨迹仅限于护盾外围K区至S区之间的广阔星域,行为模式更接近于巡逻,或观望。”
路怜逸调出星域图,上面标记着十几个猩红的光点,那是未知舰艇短暂出现后又消失的位置,如同鬼魅般飘忽不定,勾勒出一张毫无逻辑可言的网。
“尝试主动通讯连接总计137次,使用所有已知及实验性频段,包括非定向广域广播,无任何回应,对方似乎完全无视了我们的通讯请求。”
祁平阁灰蓝色的瞳孔扫过星域图,目光冰冷:“目的。”
“无法精准判断,”路怜逸坦言,“其行为缺乏明确的战略意图,如果意在入侵,不应如此克制;如果意在结盟或交易,不应拒绝沟通,当前行为更像是一种存在性示威,或等待。”
“等待什么?”
“未知,”路怜逸推了推镜架,“或等待我们内部出现某种变化,或等待另一个时机,其提及的‘有趣’、‘筹码’等词汇,暗示其行为可能基于一套我们无法理解的价值观或评估体系。”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已启动‘暗网’最高级别监听程序,监控联盟内部所有异常通讯流,暂未发现与之关联的信息泄露。对方的信息来源依旧成谜。”
祁平阁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数据井中那艘被定格、放大、却依旧模糊狰狞的舰船影像,尤其是那个覆盖着战术面具的身影。
“提升监控等级,保持安全距离,非必要不主动挑衅,集中资源优先应对暗影压力,”他最终下令,“但我要知道它每一次跳跃的准确坐标和能量残留,建立模型,推算其可能的行为模式,哪怕概率低于0.1%。”
“是。”路怜逸领命,指尖再次飞舞起来。
未知的敌人如同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其暂时的“安静”,让研究所得以将大部分注意力重新放回血腥的星渊前线,而前线传来的数据流,依旧残酷得令人窒息。
——
【方舟】医疗站(XC-77)外围防御圈。
这里已彻底沦为地狱的延伸,扭曲的合金残骸、焦黑的土地、四处散落的破碎肢体和凝固的暗红色血块构成了主要的景观。
空气混合着臭氧、血腥、尸体焦糊和一种暗影生物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稀疏的能量护盾发生器闪烁着不稳定的光芒,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内部,情况更加糟糕,伤兵挤满了每一个角落,呻吟声、哭喊声、绝望的咒骂声不绝于耳,医疗资源早已耗尽,秩序荡然无存。
傅可卿蜷缩在一处相对完好的掩体后方,身上那套深蓝色的航行服早已污秽不堪,沾满了血污和尘土。脸色苍白得透明,嘴唇干裂起皮,浅褐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不远处一道不断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的能量屏障。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腕那道粉红色的狰狞疤痕上,指尖冰冷。
一周。
他被投入这个绞肉机已经一周。
【治愈缪斯】的本源如同即将干涸的溪流,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每一次强行催动,换来的不再是温暖的生命之光,而是刮骨剜心般的剧痛和更深的虚弱。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他体内彻底死去。
几天前,他还能勉强止住一些并非立即致命的伤口,现在,他连让一个伤兵的痛苦减轻半分都做不到。
那些曾经对他投以希冀目光的士兵,眼神逐渐变得麻木,继而变成怨恨,最后彻底无视他的存在。
他成了一个无用的摆设,一个等待最终死亡的累赘。
“呃......”旁边一个腿部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年轻士兵发出痛苦的呻吟,意识模糊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傅可卿的身体本能地动了一下,指尖微微抬起,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暖金色光粒颤巍巍地浮现,但尚未触及那名士兵,便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了。
巨大的空虚感和反噬力袭来,傅可卿猛地呛咳起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他死死咽了回去,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冷汗浸透了后背。
完了。
他知道,自己彻底耗尽了。
价值榨取?DE的信息?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清了,脑海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片冰冷的废墟。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一阵不同于战场喧嚣的、极其细微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声音被爆炸和警报掩盖,但傅可卿却莫名地捕捉到了。
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掩体的缝隙望去。
一艘涂装着第七研究所标志、体型小巧却异常灵活的黑色突击舰,如同幽灵般穿透了混乱的战火和能量屏障的薄弱点,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精准地降落在离他不远处的一片相对平整的焦土上。
舱门滑开,跳下来四名全身覆盖着黑色轻型作战服、戴着全覆盖式头盔、行动间无声而迅捷如同鬼魅的身影。他们无视周围混乱的环境和零星射来的流弹,能量护盾轻易地弹开攻击,目标明确地直扑傅可卿所在的掩体。
是研究所的“清道夫”!
傅可卿浅褐色的瞳孔微微放大,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置信的波动掠过心底。
他们来......带走他?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两名“清道夫”精准地架起几乎无法站立的傅可卿,动作算不上温柔,但极其高效。
另一人迅速给他注射了一针淡蓝色的稳定剂,冰凉的液体涌入血管,暂时压制了那蚀骨的虚弱和剧痛,却也带来一种更深的麻木。
最后一人警惕地扫视四周,手中一把造型奇特的能量步枪散发着冰冷的寒光,驱散了几个试图靠近的、眼神疯狂的伤兵。
没有言语,没有解释。
傅可卿像一件被找到的遗失物品,被迅速而沉默地带离了这片死亡之地,塞进了突击舰冰冷的舱内。舱门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和绝望。
突击舰引擎轰鸣,再次灵巧地腾空,撕裂战火,消失在混乱的星域中。
从出现到离开,不过短短两分钟。
傅可卿瘫倒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透过狭小的舷窗,看着下方那片迅速远去、如同燃烧疮疤般的战场,浅褐色的眼眸里一片空茫。
等待他的,是什么?
大概......依旧是归档吧。
他闭上眼,连最后一点思考的力气都消失了。
——
第七研究所,深层医疗隔离单元。
空气冰冷洁净,只有精密仪器运行时发出的微弱滴答声,光线被调到柔和的苍白,照亮了中央平台上那个单薄的身影。
傅可卿被更换上了标准的白色医疗服,安静地躺在平台上,手腕和脚踝被柔软的磁性束缚带固定。
各种传感器贴片连接在他的太阳穴、胸口、手臂,实时监测着微弱到极点的生命体征。
他依旧昏迷着,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浅褐色的眼眸紧闭,唇色淡得发灰。
那道盘踞在左腕的粉红色疤痕,在白色衣袖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狰狞刺眼。
【治愈缪斯】的本源活性监测曲线几乎成了一条紧贴底线的直线,偶尔才会极其微弱地起伏一下,预示着不可逆的衰竭。
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
祁平阁和路怜逸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祁平阁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绝对权威的黑色大衣,灰蓝色的瞳孔扫过平台上的傅可卿,如同审视一件彻底报废的精密仪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顶级Alpha白兰地的信息素被严格控制在内敛状态,却依旧让冰冷的空气变得更加滞重。
路怜逸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白大褂纤尘不染,镜片后的深灰色眼眸快速扫过周围光屏上显示的数据。
“生命体征稳定在最低阈值,深度昏迷状态,无意识活动。【治愈缪斯】本源衰竭度:99.8%,不可逆。自体修复能力:零。外部能量输入依赖度:100%。”路怜逸的声音嘶哑平稳,做着例行汇报,“从其被带回前最后一段有效意识活动记录及生理指标反应来看,并未提取到任何有价值的、关于DE的深层信息残留,榨取计划失败。”
祁平阁的视线落在傅可卿手腕的那道疤痕上,停留了大约半秒。
“处理方案。”他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方案一:维持现有维生状态,作为极低活性生物样本归档,占用资源,无产出预期。”路怜逸列举着,“方案二:终止维生,进行生物体彻底分解,回收部分基础物质资源。”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方案三:尝试注入高浓度‘涅槃’催化剂,强行刺激其腺体残存细胞,做最后一次性信息压榨,成功率低于0.07%,失败则瞬间脑死亡。该方案性价比极低,不予推荐。”
冰冷的选项被摆在面前,每一个都指向彻底的消亡。
祁平阁沉默着,灰蓝色的瞳孔深处,数据流无声运转,进行着最后的、纯粹基于价值的评估。
十五年的欺骗,濒死的决绝,那道疤痕,以及此刻平台上这具枯竭、苍白、只剩下一口气的躯壳......
所有的变量被纳入模型,计算着最优解。
最终,他极其轻微地摇了下头。
“维持最低限度的维生。”祁平阁的声音低沉平缓,做出了裁决,“暂时归档。”
路怜逸镜片后的目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但并未提出异议,只是微微颔首:“是。将其转移至‘长眠’档案库。”
“长眠”档案库,一个比修复单元更深处、更冰冷、更寂静的地方,那里存放着的,大多是失去了所有价值、却又因某种原因未被彻底销毁的“样本”,处于一种永恒的、最低能耗的“待机”状态,与死亡仅有一步之遥。
命令下达,医疗AI开始执行程序,准备转移。
祁平阁最后看了一眼傅可卿,那目光依旧冰冷,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流程的结束,随即转身,黑色大衣的下摆划出冷硬的弧度,迈步离开。
路怜逸没有立刻跟上,他的目光落在傅可卿苍白安静的脸上,落在那道疤痕上。
甜巧克力的信息素无意识地微微波动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滞涩感,在他绝对理性的内核深处一闪而逝。
他想起了祁平阁书房里那混合着雪茄与白兰地的沉郁气息,想起了眼前这个人曾经精心伪装的薰衣草芬芳,想起了那决绝划下的一刀,和此刻近乎永恒的沉寂。
冗余情感。无效变量。
他如此定义着。
但那0.001%的内核凝滞,却顽固地存在着。
他推了推镜架,转身,跟上祁平阁的脚步,将身后的冰冷和寂静彻底隔绝在厚重的合金门之后。
——
第七研究所,主控室。
路怜逸重新站在巨大的光屏前,四周幽蓝的数据洪流再次成为主旋律,关于未知第三方势力的数据依旧在不断涌入,却依旧缺乏关键性突破。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控制台冰冷的表面。
盛槐序(Alpha-04)的战斗数据报告自动弹出窗口,实时更新着。
画面中,盛槐序如同不知疲倦的杀戮风暴,在B-2绞肉机回廊中疯狂穿梭,深灰色作战服已被敌人的体液和机油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紧贴着贲张的胸肌和块垒分明的腹肌,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与血污混合,沿着冷峻的下颌线滴落。
湿漉的黑色短发被战斗的气流掀起,露出饱满的额角和那双高速运转、只剩下绝对漠然的灰褐色瞳孔。
野蔷薇的信息素透过数据流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干燥、尖锐、充满攻击性的霸道,却又被一种更深的、药物带来的冰冷死死压制着。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力量狂暴精准。
A1【荆棘穿刺】:精神高度凝结的暗金色荆棘虚影时而如长矛般突刺,洞穿机甲护甲;时而如鞭子般横扫,撕裂步兵单元,每一次闪现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M2【铁棘丛生】:以他为中心,一个半径不断变化的无形力场展开,力场内仿佛布满无形的尖锐铁棘,极大地迟滞和干扰敌人的动作,并附带持续的精神刺痛效果。
他完美地执行着每一个杀戮指令,效率高得惊人,但路怜逸深灰色的眼眸却微微眯起,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常。
在两次【荆棘穿刺】的间歇,有一个持续时间不足0.1秒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凝滞。并非体力不支,也非指令延迟,更像是一种内核运转的极细微卡顿。
就像一台超负荷运行的精密机器,某个齿轮极其细微地、违背设计地颤抖了一下。
【静默VII型】的副作用?还是时砚修那管“解药”留下的、未被彻底清除的残留影响?
路怜逸的指尖停顿下来。
他想起了那个未知面具人的话——“像把烈火烧红的刀强行摁进冰水里......你们就不怕哪天,冰水烧干了,刀也炸了吗?”
逻辑核心再次疯狂运转,评估着风险。
便在这时,加密通讯频道亮起,来自“长眠”档案库的自动提示——“样本傅可卿已安置完毕,生命体征平稳,维生系统运行正常。”
路怜逸的目光从盛槐序的战斗画面移开,扫过那条信息,深灰色的眼眸深处,一片冰冷的海面上,似乎有风吹起了极其微弱的涟漪。
未知的敌人仍在徘徊。
耗尽的棋子已被归档。
而最锋利的兵器,内核深处那细微的裂痕,是否正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悄然扩大?
星渊的迷雾,似乎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