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的病情在二月红离开后的第二天急剧恶化。
起初只是咳嗽加剧,接着痰中带血,到了午后,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呕血。鲜红的血液溅在雪白的被褥上,触目惊心。府里请来的郎中们束手无策,只能开些止血的汤药,但喝下去不久又会吐出来。
"张大佛爷到!"管家的声音里带着希望。
张启山大步流星地走进内室,看到红袖的样子,脸色立刻变了。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灰白如纸,只有嘴角残留的血迹还有一丝颜色。
"怎么会这样?"张启山低声问郎中。
"气血两亏,邪毒攻心。"老郎中摇头叹息,"怕是...撑不过三天了。"
张启山握紧拳头:"二爷呢?有消息吗?"
管家摇头:"按行程,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回来。"
红袖在昏迷中突然挣扎起来,嘶哑地喊着:"夫君...夫君..."
张启山上前握住她枯瘦的手:"红夫人,二爷很快就回来了,你坚持住。"
红袖微微睁眼,目光涣散:"张...大爷...告诉他...别...冒险..."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从她口中涌出。丫鬟们手忙脚乱地擦拭,但血似乎止不住,很快染红了半边床榻。
"去拿我的帖子!"张启山对管家吼道,"请城东的孙神医来,就说我张启山求他!"
等待神医的间隙,张启山在红府书房来回踱步。桌上摊着二月红留下的信件和地图,他无意间瞥见一行字:"若我不归,红府一切由红袖做主..."
这个风流半生的红二爷,竟早已将全部身家托付给一个曾经的丫头。张启山心中感慨,更加坚定了要救红袖的决心。
孙神医看过红袖后,将张启山拉到外间:"张爷,老夫直言,红夫人这病非药石可医。"
"什么意思?"
"她中的不是普通毒,而是某种邪术。"孙神医压低声音,"老朽早年游历东瀛时见过类似病例,是被人下了'血咒'。"
张启山瞳孔一缩:"能解吗?"
"需要下咒者的血为引,配合几味珍稀药材。"孙神医写下药方,"其他都好说,唯独这百年血参和雪山灵芝..."
"我想办法。"张启山接过药方,"能撑多久?"
孙神医看了看内室:"老朽先用金针稳住心脉,最多...三天。"
三天。张启山握紧药方,脑中飞速盘算着哪里能弄到这些药材。就在此时,院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管家的惊呼:"二爷回来了!"
二月红浑身是血地冲进内室,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铁盒。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已经脱臼或骨折,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刀伤,但眼中的光芒炽热得吓人。
"药...我拿到药了!"他踉跄着扑到床前,颤抖着打开铁盒。
盒中是两支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玻璃瓶和几包药材。张启山接过一看,正是孙神医方子上最难找的几味。
"佐藤给的?"他低声问。
二月红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司令部药库。"他没多说,但那满身伤痕已经说明了一切。
孙神医立刻动手配药。二月红跪在床前,握着红袖的手不停呼唤她的名字。她微微睁眼,似乎认出了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微笑,随即又陷入昏迷。
"先处理你的伤。"张启山拉二月红。
"不用管我!"二月红甩开他,眼睛死死盯着孙神医配药的动作。
药熬好后,孙神医亲自喂红袖服下。片刻之后,她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但脸色依然惨白。
"需要时间。"孙神医说,"这药能解血咒,但红夫人失血过多,元气大伤..."
"还需要什么?"二月红急切地问。
"最好能找到下咒者,取一滴血为引,效果更佳。"
二月红眼中寒光一闪:"我知道是谁。"
他转身要走,却被张启山拦住:"你伤成这样,去哪?"
"霍家。"二月红声音冷得像冰,"霍锦惜懂这些邪术。"
张启山摇头:"霍家已经被日军控制,你这样去是送死!"
"让开!"二月红眼中杀意凛然。
两人僵持之际,床上的红袖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口中涌出大量黑血。孙神医大惊:"不好!血咒反噬!"
二月红立刻扑回床前,将红袖抱在怀中:"撑住...求你撑住..."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孙神医紧急施针,总算让红袖的抽搐停了下来,但她已经气若游丝,随时可能断气。
"还有一个办法。"孙神医犹豫地说,"传说老九门张家的'麒麟血'可解百毒..."
张启山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老朽与张家有旧。"孙神医拱手,"若张爷肯赐一滴心头血为引..."
二月红猛地转向张启山,眼中混合着希望与绝望:"张兄..."
张启山沉默良久,最终摇头:"麒麟血关系重大,若用在个人身上,张家祖训不容。"
"就一滴!"二月红跪了下来,"我求你..."
"不是我不愿。"张启山痛苦地说,"麒麟血一旦现世,会引来多少觊觎?如今国难当头,张家守护的东西关系千万人性命..."
二月红脸色灰败,缓缓站起:"我明白了。"他转向孙神医,"用我的血。我虽无麒麟血,但自幼服用百草,血中带药性。"
孙神医犹豫地看了看张启山,后者沉重地点头:"试试吧。"
取血、配药、灌服...又是一番折腾。红袖的情况终于暂时稳定下来,但孙神医坦言,这只是权宜之计。
"若要根治,还是需要下咒者的血或麒麟血。"他临走时说。
夜深了,红府上下安静下来。张启山已经告辞,承诺会想办法。二月红独自守在红袖床前,看着她微弱的呼吸,心如刀绞。
窗外突然下起大雨,雨点敲打着窗棂,如同二月红纷乱的思绪。他轻轻抚摸着红袖消瘦的脸庞,想起她刚来红府时那圆润的脸蛋和灵动的眼神...一切都恍如昨日。
"二爷..."红袖突然微弱地唤道。
二月红连忙凑近:"我在这里。"
红袖费力地睁开眼,目光出奇地清明:"我...梦见我爹娘了..."
"别说话,好好休息。"二月红握住她的手。
"他们...说很想我..."红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夫君...带我去看看面摊...好吗?"
二月红喉头发紧:"等你好了,我们天天去。"
红袖轻轻摇头:"现在...趁我还能看..."
二月红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他小心翼翼地将红袖抱起,用厚实的斗篷裹好,然后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入雨中。
雨夜的街道空无一人。二月红抱着红袖来到城西,那里曾是她家的面摊所在。如今只剩一片废墟,连招牌都不见了。
"就是...这里..."红袖虚弱地指着角落,"爹揉面...娘煮汤...我帮忙擦桌子..."
二月红紧紧抱着她,仿佛要把她揉进骨血里:"等你好了,我们重开面摊。你揉面,我跑堂。"
红袖轻笑,随即又咳了起来。二月红连忙用袖子擦去她唇边的血迹:"回去吧,外面凉。"
"再...看看..."红袖的目光扫过四周,仿佛要把这一切刻进灵魂,"夫君...唱段戏...给我听..."
二月红清了清嗓子,轻声唱起《牡丹亭》。没有伴奏,没有戏服,只有雨声和着他的嗓音,在废墟间回荡。红袖靠在他胸前,嘴角含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丫头?"二月红声音发颤,"别睡...再听一段..."
红袖没有回应,但呼吸还在。二月红抱起她,冒雨赶回红府。
接下来的两天,二月红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他变卖了红府大半古董,买来各种珍贵药材;他派人四处寻找霍锦惜的下落;他甚至再次去找张启山,在张府门前长跪不起。
那天的雨特别大,二月红跪在雨中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张府管家几次出来劝他回去,他都纹丝不动。
"张启山!"他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嘶哑,"我二月红这辈子没求过人!今天我求你...救救她!"
大门纹丝不动。二月红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你要什么都可以...红府、古董、我的命...都可以拿走..."
依然没有回应。最终,二月红踉跄着站起,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回到红府,红袖竟然醒着,正在喝药。看到二月红浑身湿透的样子,她心疼地伸出手:"夫君..."
二月红跪在床前,将脸埋在她手心:"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红袖轻轻抚摸他湿漉漉的头发:"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她顿了顿,"夫君...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都行。"
"我走后...你要再娶..."红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找个门当户对的...好好过日子..."
二月红猛地抬头:"不!我不会..."
"听我说..."红袖艰难地呼吸着,"红府需要女主人...你需要人照顾..."
"我只要你!"二月红几乎是吼出来的,"只有你!"
红袖眼中含泪:"傻子..."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二月红胸前,与雨水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孙神医被紧急请来,施针用药后,红袖又陷入昏迷。老郎中把二月红拉到一旁:"二爷...准备后事吧。"
二月红呆立原地,仿佛没听懂这句话。许久,他机械地走到红袖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在人贩子背上喊我'哥'..."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的往事,从赎身到学戏,从拜师到成婚...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夜深了,府里的人都退下了。二月红独自守着红袖,看着她微弱的呼吸。窗外,雪悄然而下,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二月红想起红袖曾说,她最喜欢下雪天,因为雪能掩盖世间一切污浊。他轻轻打开窗户,让几片雪花飘进来,落在红袖脸上。
"下雪了,丫头..."他轻声说,"你看..."
红袖没有回应。她的呼吸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后...停止了。
二月红呆坐在床前,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他轻轻将红袖抱起,搂在怀中,哼起了他们第一次合唱的那段戏。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整个长沙城。红府上下挂起了白灯笼,但没人敢去打扰那个抱着妻子尸体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男人。
第二天清晨,当管家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门时,发现二月红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眼中再无神采,仿佛灵魂已经随红袖而去。
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红袖的遗愿——她要一场喜庆的葬礼,不要人哭,要人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