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三天。
红袖走后,二月红仿佛变成了一具空壳。他亲自为她换上最鲜艳的嫁衣,将那支白玉簪重新别在她发间,然后坐在灵柩旁,不眠不休。
管家按照红袖的遗愿,将灵堂布置得喜气洋洋。红绸代替了白布,戏班轮流唱着她生前最爱的曲目。来吊唁的人无不诧异,但看到二月红死寂的眼神,又都不敢多言。
第四天清晨,张启山踏雪而来。他在灵前郑重上了三炷香,然后走到二月红身边:"二爷,节哀。"
二月红眼神空洞,毫无反应。
张启山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佐藤医生托我转交的。关于红夫人父母的事..."
听到"红夫人"三个字,二月红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他接过信,却没有立即打开。
"霍锦惜找到了。"张启山压低声音,"她承认给红夫人下了咒,但说是受人指使。"
二月红的指节捏得发白:"谁?"
"一个叫藤原的日本军官。"张启山递过一张照片,"你认识吗?"
照片上是几个日本军官的合影,角落里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男子。二月红盯着那张脸,突然想起在佐藤留下的红袖父母照片中见过这个人。
"他在哪?"二月红的声音冷得像冰。
"死了。"张启山摇头,"三天前在司令部内斗中丧生。但他在死前留下了这个..."
他又取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几滴暗红色的液体:"解药。佐藤说,如果早点拿到..."
二月红猛地站起,一把揪住张启山的衣领:"为什么不早点拿来?!"
"昨天才找到..."张启山没有反抗,"二爷,红夫人中的咒太深,就算有解药也..."
二月红松开手,踉跄后退。他走回红袖的灵柩旁,轻轻抚摸她冰冷的脸颊。红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随时会睁开眼叫他一声"夫君"。
"她走的那晚,下了第一场雪。"二月红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她说雪能掩盖世间一切污浊...她最喜欢下雪天。"
张启山默默站在一旁,听他继续。
"我带她去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个面摊早就没了,但她记得每一处细节。"二月红的手指轻轻梳理着红袖的发丝,"她说...如果有来世,还想在那遇见我..."
张启山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她让我答应...再娶个门当户对的..."二月红突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傻丫头...她不知道...我二月红此生...只她一人..."
一滴泪落在红袖苍白的脸上,二月红连忙用袖子擦去,却越擦越多。最终,他伏在灵柩上,肩膀剧烈抖动,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令人心碎。
张启山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葬礼定在七日后,按红袖的愿望,办得喜气洋洋。二月红亲自挑选了一口上等楠木棺材,比寻常棺材高出半尺。有人提醒这不和规矩,他只说了一句:"她喜欢靠着我看戏。"
出殡那天,长沙城罕见地放了晴。送葬的队伍从红府一直排到城门口,除了老九门的人,还有许多普通百姓——他们记得那个常给穷人送食物的红夫人,记得那个在瘟疫中冒险救治伤员的善良女子。
二月红一身素白走在最前面,手中捧着红袖的牌位。他没有哭,但眼中的空洞比任何泪水都更令人揪心。
墓地选在城西一处小山坡上,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长沙城。二月红说,这样红袖就能"看遍长沙风景"了。
下葬时,戏班唱起了《牡丹亭》。当唱到"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时,二月红突然走上前,亲自接唱下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的嗓音不复往日清亮,沙哑中带着说不尽的哀痛,却比任何专业戏子都更打动人心。在场不少人偷偷抹泪,就连一向铁血的张启山也红了眼眶。
葬礼结束后,二月红独自留在墓前,直到日暮西沉。管家来劝了几次,他都纹丝不动。最后是张启山强行把他拉了起来:"二爷,红夫人不希望你这样。"
二月红茫然地看着他:"那我该怎样?"
张启山无言以对。
回到红府,二月红直接去了红袖生前住的小院。这里一切如旧,连她用过的梳子都还放在妆台上,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二月红坐在床沿,轻轻抚过她睡过的枕头,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淡淡发香。
床头的小抽屉半开着,露出一个布包的一角。二月红拉开抽屉,取出那个熟悉的布包——是红袖一直珍藏的"宝贝"。他慢慢打开,里面是一枚已经磨得发亮的铜钱,一块绣着歪歪扭扭梅花的手帕,还有几张戏票存根...全是与他们有关的回忆。
最下面是一封写给二月红的信。他颤抖着手展开,红袖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夫君:
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别难过,我这一生虽短,但遇见你,已是最大的幸运。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在茶楼上飞身而下,像天神一样出现在我面前。那时我就想,这个哥哥真好看啊。没想到后来竟成了我的夫君。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名字,一段最幸福的时光。红袖此生无憾,只担心你太过伤心。答应我,别折磨自己,好好活下去。
对了,我把那枚铜钱留给你。那是你赎我时用的第一件东西,我一直带在身边。现在它替我陪着你。
来世,我还要在面摊遇见你。
你的丫头 绝笔」
二月红将信贴在胸口,泪水终于决堤。他蜷缩在红袖的床上,抱着她的枕头,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从那以后,红府再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二月红遣散了戏班,只留下几个老仆人照料起居。他终日待在红袖的小院里,不接见任何客人,连张启山来访都拒之门外。
一个月后,当所有人都以为二月红会这样消沉至死时,他突然出现在红府大门口,一身素衣,手持一柄长剑。
"二爷!"管家惊喜地迎上去。
二月红面容憔悴,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备马,我要去个地方。"
他骑马来到红袖墓前,将一束新鲜的野花放在碑前。那是红袖最喜欢的野菊,长在城墙根下,她曾说这种花最顽强,再艰难的环境都能绽放。
"丫头,我来了。"二月红轻抚墓碑,"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你说得对,我要好好活着...替你看着这世间..."
他在墓前坐了整整一天,时而低语,时而沉默。日落时分,二月红突然唱起了戏,是红袖最爱的那段《游园惊梦》。没有伴奏,没有戏服,只有清冷的嗓音在暮色中回荡。
唱完最后一句,二月红站起身,拍了拍墓碑:"明天再来看你。"
从那天起,每天清晨都能看到二月红骑马出城,傍晚才归。他不再闭门不出,开始重新打理红府事务,偶尔还会指点几个慕名而来的学戏孩子。只是那风流倜傥的笑容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
人们说,红二爷变了。他不再唱那些风花雪月的戏,而是专攻《窦娥冤》《赵氏孤儿》这类悲壮剧目。每次登台,第一排永远空着一个座位——那是留给红袖的。
时光如水,转眼到了红袖的周年忌日。二月红早早来到墓前,发现已经有人来过——墓碑前放着一束新鲜的野菊,还有一盏冒着热气的阳春面。
"张启山来过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二月红回头,看到解九爷站在不远处。自从红袖去世后,老九门的人很少在他面前提起她,生怕勾起伤心事。
"面还热着。"解九爷走上前,"张启山说他特意找了当年徐记的配方。"
二月红蹲下身,轻轻碰了碰那碗面。热气氤氲中,他似乎看到了红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听到她笑着说"夫君尝尝咸淡"...
"谢谢。"他对解九爷说,声音有些哑。
解九爷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二爷,有件事...张启山查到了红袖父母死亡的真相。"
二月红猛地抬头。
"他们确实是被害的,但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秘密。"解九爷递过一份文件,"而是因为...红袖。"
"什么意思?"
"红袖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解九爷指着文件上的一行字,"她是被收养的,亲生父母是...日本人。"
二月红如遭雷击,文件从手中滑落。解九爷连忙解释:"但她完全不知情!徐氏夫妇为了保护她才..."
二月红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他弯腰捡起文件,轻轻放在红袖墓前:"不重要了。无论她是谁,从哪来...她只是我的丫头,我的红袖。"
解九爷肃然起敬,深深鞠了一躬后悄然离去。
二月红独自坐在墓前,看着那碗渐渐凉掉的面。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墓碑上。
"丫头..."他轻声说,"今天我给你唱段新学的戏吧..."
晚风拂过野菊,花瓣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