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红

红袖下葬后的第七天，按长沙习俗是"头七"，死者魂魄会返家探望。二月红一早起来，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阳春面，放在红袖生前常坐的位置。

"趁热吃。"他对着空椅子说，仿佛那里坐着个人，"今天咸淡刚好。"

管家站在门外，偷偷抹泪。这七天来，二月红表面上平静如常，照常起居，甚至开始处理府中事务。但府里下人都知道，他们的二爷已经"死"了——那个风流倜傥、爱说爱笑的红二爷，随着红袖一起埋在了城西的山坡上。

面凉了，筷子没动过。二月红静静地看着，直到日上三竿，才轻轻叹了口气，将面端到后院喂了野猫。

"她没来。"他对管家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管家不知如何接话，只能岔开话题："二爷，戏班的赵班主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二月红眼神闪动了一下："让他进来。"

赵班主是来请示戏班去向的。红袖去世后，二月红遣散了戏班，但这些人跟了红家多年，不愿就此离去。

"二爷，大伙儿都想继续跟着您。"赵班主搓着手，"您看是不是..."

"不必了。"二月红打断他，"红府今后不唱戏了。"

赵班主扑通跪下："二爷！红派艺术不能断在咱们手里啊！就算...就算不为别的，为了红夫人..."

"别提她！"二月红猛地站起，眼中寒光乍现，随即又颓然坐下，"罢了...你们愿意留就留吧，但我不再登台。"

赵班主千恩万谢地退下。二月红独自来到戏楼，这里已经空置多日，桌椅上都落了一层薄灰。他缓步走上戏台，抚摸着红袖曾经站过的位置，恍惚间似乎看见她一袭红衣，在台上翩翩起舞。

"二爷，我唱得对吗？"幻影中的红袖回头问他，眼睛亮晶晶的。

二月红伸手去碰，却只抓住一把空气。他呆立良久，突然甩袖开腔，唱了一段《长生殿》。没有伴奏，没有观众，只有清冷的嗓音在空荡荡的戏楼里回荡。唱到"此恨绵绵无绝期"时，声音戛然而止，二月红捂住脸，无声地颤抖起来。

从那天起，二月红开始酗酒。从前那个讲究品茗饮酒的风雅公子，如今抱着酒坛牛饮，常常醉得不省人事。红府的珍藏佳酿喝完了，他就让下人去街上打最劣质的烧酒，只要能醉，不在乎滋味。

张启山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是摇头离去。老九门的其他人也试图开解，但二月红要么沉默以对，要么醉眼惺忪地问："你说，人真有来世吗？"问得人心里发酸。

唯一能让二月红稍微清醒的，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他会早早起床，沐浴更衣，徒步走到红袖墓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带些点心，有时带本新书，就像去赴约会一样。回来时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会稍微活泛些。

就这样过了半年，长沙城渐渐恢复了平静。日军因为内部派系斗争，暂时放松了对老九门的打压。市井街坊也开始有了笑声，只有红府，依旧笼罩在一片沉寂中。

这天夜里，二月红又喝得大醉，趴在书房桌上睡着了。朦胧中，他感觉有人轻轻为他披上外衣，动作温柔得像羽毛拂过。

"丫头..."他下意识抓住那只手，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霍锦惜妆容精致的脸。

"二爷..."霍锦惜就势靠进他怀里，"您醉了。"

二月红猛地推开她，酒醒了大半："你怎么进来的？"

霍锦惜不慌不忙地整理衣襟："自然是走进来的。二爷，红府如今门庭冷落，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了。"

二月红摇摇晃晃地站起："出去。"

"二爷何必如此绝情？"霍锦惜不退反进，"那个丫头已经死了半年了，您还守着做什么？"她突然撕开衣襟，露出雪白的肌肤，"我不比她好吗？"

二月红冷冷地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波动："你会下面吗？"

霍锦惜一愣："什么？"

"你会做阳春面吗？"二月红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不会就滚。"

霍锦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恼羞成怒："二月红！你别不识抬举！霍家如今在长沙什么地位你不知道吗？"

"知道。"二月红拎起酒壶灌了一口，"汉奸世家嘛。"

"你！"霍锦惜扬手要打，被二月红一把抓住手腕。

"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这次我不计较。"二月红甩开她，"再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霍锦惜愤然离去后，二月红又灌了几口酒，却怎么也醉不了了。他摇摇晃晃地来到红袖的小院，推开门，一切如旧——妆台上的脂粉盒，床头的针线篓，甚至她没做完的一双鞋底...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仿佛主人随时会回来。

二月红倒在红袖的床上，抱着她的枕头，终于沉沉睡去。梦里，红袖站在面摊前向他招手："夫君，吃面了..."

第二天清晨，二月红被一阵哭声惊醒。他循声来到府门口，发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台阶上哭泣，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

"怎么回事？"他问门房。

"回二爷，这孩子父母都被日本人打死了，无家可归..."门房低声道，"我给她拿了点吃的，她不肯走..."

小女孩抬头看着二月红，怯生生地问："你是唱戏的二爷吗？我娘说你是好人..."

二月红心头一颤。他蹲下身，轻声问："你娘呢？"

"死了。"小女孩眼里含着泪，"日本人打的。娘临死前让我来找二爷..."

二月红闭上眼，仿佛看到红袖站在小女孩身后，对他轻轻点头。他伸出手："跟我进来吧。"

从那天起，红府多了个小女孩，取名红思。二月红亲自教她读书写字，偶尔也教些简单的戏词。府里上下都明白，这是二爷在赎罪——为所有他没能救下的人，尤其是红袖。

渐渐地，红府收养的孤儿越来越多。有的是战乱失去父母的，有的是被日本人害得家破人亡的。二月红来者不拒，全都收留下来。红府西厢房改成了学堂，请了先生来教书；后院辟了练功场，赵班主自愿来教孩子们练基本功。

张启山再次来访时，看到这番景象，不禁感慨："二爷，你这是要办学堂啊？"

二月红正在教红思写字，头也不抬："闲着也是闲着。"

"有个事得告诉你。"张启山压低声音，"霍家投靠日本人后，一直在打老九门的主意。最近他们盯上了红府的地库..."

"让他们来。"二月红冷笑，"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张启山皱眉："二爷，这不是玩笑。霍锦惜对你因爱生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二月红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我等着。"

送走张启山，二月红独自来到红府地库。这里藏着红家几代积累的珍宝，以及...红袖的一些遗物。他打开一个上锁的箱子，取出红袖生前最爱穿的那件红衣，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褶皱，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二爷！"红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能进来吗？"

二月红迅速收起衣服："进来吧。"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朵野菊花："给您！我在墙角摘的，可香了！"

二月红接过花，眼神柔和下来："谢谢。"

"二爷，您能教我唱戏吗？"红思仰着小脸问，"我想学红夫人唱的那段..."

二月红沉默片刻，突然抱起她："走，去戏楼。"

空置多时的戏楼终于又有了声响。二月红抱着红思站在台上，一句一句地教她唱《牡丹亭》。小女孩稚嫩的嗓音在空旷的戏楼里回荡，二月红闭眼听着，恍惚间似乎听到另一个声音在和唱...

那天晚上，二月红做了个梦。梦里红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对他微笑："夫君，我很好，别挂念。那些孩子...谢谢你。"

二月红想抓住她，却怎么也跑不动："丫头...等我..."

"不急。"红袖的身影渐渐模糊，"我们...来世再见..."

二月红惊醒时，枕边湿了一大片。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空荡荡的床榻上。他起身来到院中，看着满天星斗，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红袖希望他活着，不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而是真正地...活着。

第二天，二月红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来到红府学堂。孩子们正在晨读，看到他来，齐声喊"二爷好"。他点点头，走到最前面：

"今天，我教大家唱戏。"

从此，长沙城里少了一个醉鬼二月红，多了一个严厉又慈爱的教书先生。他不再登台演出，但红派的艺术却通过那些孤儿延续了下去。每到夜深人静，他依然会独自来到戏楼，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唱上一段。只是不再唱悲剧，而是红袖最爱的那段《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有人说，看到二爷唱戏时，台上似乎有两个影子。一个是他，另一个纤细婀娜，像极了过去常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