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周年忌日这天,长沙城下了一场小雨。二月红清晨便来到墓前,亲手打扫了墓碑周围的落叶,又摆上几样红袖爱吃的点心。他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站在细雨中,仿佛在等待什么。
"丫头,"他轻声说,"今天我给你唱戏。"
回到红府,二月红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他宣布晚上要在戏楼公开演出。消息一出,整个长沙城都轰动了。一年来闭门不出的红二爷要登台,这可是件大事。
戏班上下忙得脚不沾气。赵班主激动得胡子直翘,亲自监督每一处细节;曾经的红府戏子们纷纷从各地赶回,哪怕只能跑龙套也要参与;就连张启山也派人送来了贺礼——一套珍贵的戏服。
二月红独自在化妆间准备。他打开尘封已久的胭脂水粉,手法娴熟地为自己上妆。镜中的脸依然俊美,但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鬓角也添了几丝白发。他拿起笔,细细勾勒眼线,恍惚间似乎看到红袖站在身后,像从前那样为他整理衣领。
"二爷,今天唱哪出?"赵班主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
"《长生殿》。"二月红的声音有些哑,"'埋玉'一折。"
赵班主倒吸一口冷气。这出戏讲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生死离别,是出了名的苦戏,尤其"埋玉"一折,更是催人泪下。红二爷选择这出戏作为复出首演,用意不言而喻。
傍晚时分,戏楼已经座无虚席。不仅老九门的人全来了,连普通百姓也挤破了头想进来。所有人都好奇,那个曾经风流倜傥的红二爷,在经历了丧妻之痛后,会带来怎样的表演。
帷幕缓缓拉开。舞台上简简单单,没有华丽的布景,只有一桌一椅。二月红身着素白戏服登场,脸上妆容精致却透着说不出的哀伤。他一亮相,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弃山河..."二月红开腔,声音不似从前清亮,却多了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撇社稷..."
仅仅两句,台下已经有人开始抹泪。这哪里是在演戏,分明是一个人在舞台上剖开自己的心给人看。二月红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浸满了对红袖的思念。当他唱到"此恨绵绵无绝期"时,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妆容流下,在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台下啜泣声四起。张启山坐在第一排——那个本该属于红袖的位置,紧握的拳头微微发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演,不,这已经超越了表演,是一种祭奠,一种告白,一种跨越生死的对话。
戏到高潮处,二月红突然改了词。原词是"君王掩面救不得",他却唱成了"书生掩面救不得"。这一字之差,道尽了他心中无尽的悔恨——恨自己没能救下红袖,恨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却留不住最爱的人。
唱完最后一句,二月红缓缓跪在舞台中央,双手虚抱,仿佛搂着什么人。灯光暗下,只剩一束追光打在他身上。全场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二月红慢慢站起,向观众深深一揖,然后转身离去。没有谢幕,没有返场,就这样消失在帷幕之后。
后台,二月红静静地卸妆。戏班的人都不敢靠近,只有张启山推门而入,默默站在他身后。
"值得吗?"张启山突然问。
二月红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什么?"
"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才华,放弃老九门的责任..."
二月红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张启山,你永远不懂。"
"我是不懂!"张启山难得激动,"国家危亡之际,你这样的能人却..."
"我的世界很小。"二月红打断他,"小到只容得下一个人。她走了,我的世界就空了。什么国家大义,民族存亡...与我何干?"
张启山深吸一口气:"二爷,我敬重你,但这话我不敢苟同。如果没有国,何来家?如果没有..."
"张启山。"二月红直视他的眼睛,"你知道我为什么选《长生殿》吗?"
张启山摇头。
"因为唐明皇至少有机会选择。"二月红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他可以选择与杨贵妃同死,也可以选择独自苟活...而我,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张启山沉默了。二月红继续卸妆,将脸上的油彩一点点擦去,露出原本苍白的面容。
"二爷,我需要你的帮助。"张启山最终开口,"日军在岳麓山发现了一座古墓,据传里面有能改变战争走向的东西。只有你的盗墓技术能..."
"不去。"二月红干脆地拒绝。
"如果红夫人在,她一定会..."
"别提她!"二月红猛地站起,眼中怒火迸射,"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张启山不退反进:"她死得不明不白,你就甘心?如果查出真凶..."
"我知道真凶是谁。"二月红冷笑,"是战争,是这该死的世道!"他颓然坐下,"走吧,张启山。我的命已经给了她,再没有多余的可奉献了。"
张启山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他听见二月红轻声说:"告诉我在哪。我只负责指点,不下墓。"
张启山嘴角微扬:"谢谢。"
当晚,二月红做了一个梦。梦里红袖站在戏台上,穿着他们初见时那身粗布衣裳,笑靥如花:"夫君,唱得真好。"
"你喜欢吗?"梦中的二月红问。
红袖点头,眼中含泪:"喜欢。但是...别再唱了。活下去,为了那些孩子..."
二月红想抓住她,却扑了个空。醒来时,窗外月光如水,照在床头红袖的画像上——那是他凭记忆画的,画中的她正回头微笑,仿佛在说"我在这里"。
从那天起,二月红彻底退出了舞台。他将更多精力放在抚养那些孤儿上,尤其是其中一个叫解语花的男孩,天资聪颖,学戏一点就通。二月红亲自教他基本功,但不再教那些悲情的戏码,而是选些欢快的段子。
"二爷爷,为什么您不教我《长生殿》?"小解语花有天问道。
二月红摸了摸他的头:"等你长大了再学。"
"那什么时候算长大呢?"
"等你遇到一个愿意为之生、为之死的人时。"
小解语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练习基本功去了。二月红站在一旁看着,恍惚间似乎看到红袖站在孩子身后,对他温柔地笑。
张启山偶尔会来拜访,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日军在岳麓山的挖掘进展、老九门的近况、时局的变迁...二月红静静听着,偶尔给出一些盗墓方面的建议,但绝口不提亲自出马的事。
"二爷,你真的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有次张启山忍不住问。
二月红正在教小解语花写字,头也不抬:"这样有什么不好?"
"你的才华..."
"都随她去了。"二月红放下毛笔,看着窗外的落叶,"现在的我,只是个守墓人罢了。"
张启山不再多言。临走时,他留下一封信:"这是佐藤医生托我转交的。关于红夫人父母的事...你或许该看看。"
二月红将信放在一边,继续教孩子写字。直到夜深人静,他才拆开那封信。信中详细记录了红袖父母——确切地说是养父母——死亡的真相。他们确实是被日本人害死的,但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秘密,而是因为拒绝配合日军用红袖做实验。
"这丫头体质特殊,血液中有天然抗体..."信中写道,"军方想用她研制生物武器,徐氏夫妇连夜带她逃跑,最终..."
信纸在二月红手中皱成一团。他想起红袖病重时佐藤说的话,想起那张她父母与日本人的合影...一切都串联起来了。红袖的突然病发,所谓的"血咒",根本就是潜伏已久的毒素发作!
二月红冲进院子,仰天怒吼,声音凄厉如受伤的野兽。府里的人都惊醒了,但没人敢靠近,只有小解语花怯生生地走过来,拉住他的衣角:"二爷爷,不哭..."
二月红抱起孩子,浑身发抖:"我没能保护她...我没能..."
小解语花用小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红夫人说,要您好好活着。"
二月红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梦到的。"孩子天真地说,"红夫人穿着漂亮的红衣服,说她是天上的星星了,要我们看着您别做傻事。"
二月红紧紧抱住孩子,泪如雨下。那一夜,他独自坐在红袖的画像前,说了一宿的话。天亮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准备马车。"他对管家说,"我要去岳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