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红

岳麓山之行后，二月红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整日闭门不出，而是开始积极参与老九门的事务，尤其是文物保护和转移工作。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种转变背后隐藏着什么——他在寻找与红袖死亡有关的线索，那些分散在各个古墓和遗迹中的蛛丝马迹。

战争终于结束了。日军投降的消息传来时，长沙城沸腾了。人们涌上街头，欢呼雀跃，只有二月红独自站在红府最高的戏楼上，遥望城西那片小山坡。

"丫头，我们赢了。"他轻声说，举起一杯酒洒向大地，"你看到了吗？"

解语花已经长成了俊秀少年，继承了二月红的艺术天赋，成为红派新一代的佼佼者。这天，他兴奋地跑来找二月红："二爷爷，城里要办庆祝演出，邀我们红府戏班登台！"

二月红正在整理红袖的遗物——这些年，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红袖的生日和忌日，都会将她生前用过的东西拿出来擦拭、整理。听到解语花的话，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你想去？"

"嗯！"少年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唱《长生殿》选段，就是您当年..."

"不行。"二月红打断他，"换一个。"

解语花撅起嘴："为什么呀？"

"等你再大些。"二月红将一件红袖绣的荷包放回匣子，"先学《游园惊梦》吧，她喜欢那段。"

少年敏锐地注意到"她"这个字眼。他早从府里下人口中听说过红夫人的故事，知道那是二爷爷心中永远的痛。

"那...您去看我演出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二月红摇摇头："你去吧，带上赵班主。"

庆祝演出那天，解语花的表演大获成功。回来后，他兴高采烈地向二月红描述场面的热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二月红坐在红袖生前最爱的那个小院里，面前摆着两杯茶，仿佛在等人。

"二爷爷..."解语花轻声道，"我给您唱一遍？"

二月红点点头。少年站在院子中央，一板一眼地唱了起来。虽然稚嫩，但已有几分神韵。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二月红闭上了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站在同样位置，学唱这段的丫头。

曲终，二月红睁开眼："第三句转音不对，应该这样..."他示范了一遍，声音不复当年的清亮，但韵味十足。

解语花认真学着，突然问："二爷爷，红夫人唱得好吗？"

二月红的眼神柔和下来："她没学过戏，但很有天分。"他指了指院角的石凳，"她常坐在那儿看我练功，偷偷记下动作..."

从那天起，二月红开始正式教解语花唱戏。不是作为消遣，而是真传。他将红派艺术的精髓一点一滴地传授给这个聪慧的少年，就像当年教红袖一样耐心。

时光如水，转眼到了长沙解放那年。二月红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但身板依然挺拔，眼神依旧锐利。解语花则成长为红府戏班的台柱子，在长沙城小有名气。

新时代带来了新变化。老九门的活动逐渐转入地下，戏班也要适应新的剧目和要求。二月红对这些变化处之泰然，他将大部分古董上交给国家，只留下几件特别珍贵的——都是红袖喜欢把玩的东西。

红府的小院保持原样，连红袖用过的梳子都还放在妆台上，仿佛主人随时会回来。二月红每天都会去那里坐一会儿，有时教孩子们识字，有时只是静静地喝茶。

"二爷爷，"已经长大的解语花有天问他，"您后悔过吗？"

二月红正在修剪一盆兰花——红袖生前最爱的花。他头也不抬："后悔什么？"

"为了红夫人...放弃那么多。"

剪刀停在空中。二月红看向这个已经比他高出半头的年轻人，微微一笑："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就是遇见她。"

解语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还太年轻，不懂这种超越生死的感情。但二月红知道，总有一天，当这个年轻人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时，会明白的。

红袖的二十周年忌日，二月红照例早早来到墓前。这些年，墓碑周围已经长满了野菊花，风一吹，金黄的花瓣纷纷扬扬，像一场金色的雪。二月红坐在老位置上，从清晨唱到日暮，将整本《牡丹亭》唱完。路过的人都习以为常——这是红二爷每年的仪式。

唱完最后一句，二月红突然发现墓碑旁多了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已经磨得发亮的铜钱，正是当年他赎红袖时用的那枚。盒底有一行小字："来世再见。——解语花敬献"

二月红将铜钱贴在胸口，老泪纵横。原来府里最调皮的孩子，已经长成了如此体贴的大人。

回到红府，解语花正在教几个小孩子练功。看到二月红回来，他快步迎上："二爷爷，我有个好消息！"

原来他被选中参加全国的戏曲汇演，将代表湖南去北京演出。

"好。"二月红拍拍他的肩，"给红派争光。"

"您...不一起去吗？"

二月红摇头："我老了，走不动了。你去吧，记得带些北京的特产回来...她没去过北京，一直想去看看..."

解语花眼睛一热，重重点头。

岁月不饶人。二月红八十岁那年，不慎摔了一跤，腿脚不再灵便。解语花已经成了家，搬进红府照顾他。有了曾孙辈的二月红，最喜欢的事就是给孩子们讲故事——都是关于一个叫红袖的姑娘如何聪明勇敢的故事。

"太爷爷，红袖奶奶漂亮吗？"小孙女天真地问。

二月红笑着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绣囊，里面是红袖的一缕青丝和那张泛黄的照片："看，这是她。"

孩子们传看着照片，惊叹不已。照片中的女子明眸皓齿，笑容温婉，确实是个美人。

"她是怎么死的？"小孙子口无遮拦地问。

解语花连忙制止，但二月红摆摆手："生病。那时候...没有好药。"

"那您想她吗？"

二月红望向窗外，那里正飘着雪："每天都想。"

红袖的五十周年忌日，九十岁的二月红已经无法亲自去墓前了。解语花代替他去扫墓，回来说墓碑周围的野菊花开得正好，还有蝴蝶在飞舞。

"替我唱一段吧。"二月红靠在躺椅上，闭着眼说。

解语花清了清嗓子，唱起了《牡丹亭》。唱着唱着，他发现二月红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

二月红百岁生日那天，红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连省里的领导都来祝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二月红穿着整洁的长衫，坐在主位上接受众人的祝福，精神矍铄得不像百岁老人。

宴席散后，解语花扶他回房休息。二月红突然说："小花，我昨晚梦见她了。"

解语花一愣："红夫人？"

"嗯。"二月红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好看...她说，等我很久了。"

解语花鼻子一酸："二爷爷，您别胡说。您能活到两百岁！"

二月红笑了，拍拍他的手："傻孩子，人总是要走的。我多活的这些年...都是赚的。"

那晚，二月红睡得很早。半夜，解语花不放心，轻手轻脚地去看他。推开房门，只见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老人安详的睡颜上。二月红嘴角带笑，仿佛正做着什么美梦。

解语花悄悄退出去，没有打扰。他相信，在那个梦里，二爷爷一定见到了他思念一生的那个人。

第二天清晨，二月红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解语花去叫他吃早饭时，发现老人已经安详地离世了，怀中抱着红袖的照片，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床头柜上放着一封早已写好的信，是给解语花的：

「小花：

我走了，去见她了。别难过，这是喜事。

红府和戏班就交给你了。记得每年给她唱戏，野菊花要种在向阳处。

棺木要比她的高半尺，这样她才能靠在我肩上听戏。

二爷爷 绝笔」

解语花捧着信，泪如雨下。他知道，在那个世界，二爷爷和红夫人终于团聚了。也许他们正站在某个面摊前，一个喊"哥"，一个笑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