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红

二月红一百零二岁那年的春天，长沙城下了一场绵绵细雨。解语花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但每天清晨仍会准时来到二爷爷床前，亲自伺候汤药。

"小花啊，"二月红靠在床头，声音虽弱却依然清晰，"我昨晚梦见她了。"

解语花手中的药碗微微一颤。这几十年来，每当二爷爷说"梦见她了"，指的都是同一个人。

"红夫人...还好吗？"他顺着话头问，就像哄孩子一样。

二月红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仿佛瞬间年轻了几十岁："好，好得很！她还穿着那件红衣裳，站在面摊前冲我笑..."老人伸出枯瘦的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她说...等我太久了，要我快些去..."

解语花鼻子一酸，连忙低头搅动药碗："二爷爷长寿着呢，别说这些。"

二月红笑着摇头："傻孩子，我都一百多岁了，还不够本？"他指了指床头柜，"把那个匣子拿来。"

匣子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边缘已经磨得发亮。二月红颤抖着打开，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叠发黄的纸页——是红袖生前写的戏词笔记，一枚铜钱，一支白玉簪，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图纸。

"这个给你。"二月红取出图纸递给解语花，"我走之后，按上面的安排。"

解语花展开图纸，发现是一幅精细的墓葬设计图。图上清楚地画着两口棺材，其中一口比另一口高出半尺，周围还标注了各种细节：棺材朝向西南，因为红袖喜欢看夕阳；墓室四壁要绘《牡丹亭》的场景；陪葬品只要那枚铜钱和玉簪...

"二爷爷..."解语花哽咽了。

"别哭。"二月红轻轻拍他的手，"这是喜事。我让她等太久了..."

雨连着下了三天。第三天夜里，二月红突然精神大好，甚至喝了小半碗粥。他让解语花扶他到庭院里，看那株红袖亲手栽的梅树。花期已过，但枝叶繁茂，在雨中青翠欲滴。

"记得她走的那天，也下着雨。"二月红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回到房里，二月红让解语花取来红袖的画像，挂在床对面。画中的女子正值芳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小花，唱一段吧。"二月红靠在枕上，目光不离画像，"就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解语花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虽然年过六旬，但他的嗓音依然清亮，将这段《牡丹亭》唱得婉转动人。唱到一半，他发现二月红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微笑，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解语花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嘱咐守夜的小徒弟留心二爷爷的动静。

凌晨时分，小徒弟慌慌张张地跑来敲门："师父！不好了！二爷爷他...他..."

解语花立刻明白了。他快步来到二月红床前，发现老人已经安详地停止了呼吸，面容平静得如同熟睡，嘴角还挂着那抹微笑。画像中的红袖静静注视着这一切，仿佛在说："他终于来了。"

按照二月红的遗愿，解语花开始操办后事。他亲自监督打造棺材，严格按照图纸上的尺寸——比红袖的高出半尺。陪葬品只有两件：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和白玉簪，分别用红绸包好，放在二月红手中。

开墓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红袖的墓位于城西一处小山坡上，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长沙城。五十四年来，墓碑周围的野菊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如今已是金黄一片。

解语花带着几个得力弟子，小心翼翼地开启红袖的墓室。当撬开最后一块石板时，一股淡淡的幽香飘了出来，令人惊讶的是，墓室内竟没有丝毫腐朽的气息，反而像是有人定期打扫一般干净整洁。

红袖的棺材静静地躺在墓室中央，虽然历经半个世纪，但棺木完好如初。解语花按照礼仪上了香，然后指挥工人将二月红的棺材安放在旁边，正好高出半尺。

"师父，您看！"一个年轻弟子突然惊呼。

解语花顺着指引看去，只见红袖的棺盖上刻着一行小字："夫君，我等你。"这行字显然是新刻的，但红袖已经去世五十多年了...

合葬仪式简单而庄重。解语花亲自唱了整本《牡丹亭》，就像二月红每年为红袖做的那样。当唱到"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时，一阵微风突然拂过，野菊花纷纷摇曳，仿佛有人在轻轻应和。

墓室封上的那一刻，解语花似乎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戏声，一男一女，合唱着《游园惊梦》的选段。他摇摇头，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出现了幻听。

回到红府，解语花开始整理二月红的遗物。在书房的一个暗格里，他发现了一幅从未示人的画卷。展开一看，是二月红亲手绘的夫妻合像——画中的他风华正茂，身旁的红袖巧笑嫣然，两人站在红府戏楼上，背景是满城灯火。画角题着两句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背面还有一行小字："生生世世为夫妻。"

解语花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将画卷郑重收起，放在红袖当年的妆台上。那里还摆着她的梳子、胭脂和一面小铜镜，仿佛主人随时会回来使用。

夜深了，解语花独自坐在红府戏楼里。月光透过窗棂，在舞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两个身影站在台上——一个是风流倜傥的红二爷，一个是明眸皓齿的红袖，两人正在合唱那段《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音清越婉转，绕梁不绝。解语花揉了揉眼睛，台上又空无一人，只有月光静静地洒在那里。

他笑了笑，轻声说："二爷爷，红夫人，唱得真好。"

窗外，一阵风吹过，野菊花纷纷扬扬，像一场金色的雪，覆盖了整个长沙城。